我只是默默收回視線,隨手撿起床頭邊的單詞書,背了起來。
他們說話時,雖然有意壓低聲音。
但斷斷續續的談話聲還是傳入了我耳中。
「顧子洲,你現在才清醒嗎?」
「是這幾天吃的閉門羹不夠多,還是那些叔叔伯伯的嘴臉沒有看清?商場如戰場,他們不來落井下石都是好的。」
「要不是顧白棠願意接納我們,你昨晚就該去睡大街了懂嗎?」
「以前的事……是我們對不起她。從今天起,但凡你再對她說一句重話,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弟弟。」
顧子洲沉默很久,「嗯」了一聲。
外面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。
不知過了多久。
「啪」的一聲,小夜燈被人輕輕關掉。
我盯著單詞書的眼皮越來越重。
困意襲來,手裡一松,我再次睡了過去。
9
第二天是周五。
我起來的時候,身上蓋著毯子。
顧子洲也在。
「怎麼沒去上學?」我問。
「不想去。」
我一邊打哈欠,一邊掀開廚房的布簾。
我打上煤氣灶,從冰櫃里取出之前包好的速凍包子蒸上,又簡單打了一碗雞蛋拌湯,端到餐桌上。
這是我第一次在早餐桌上見到顧子洲。
靜謐的早晨里。
新鮮出爐的早餐熱氣蒸騰。
顧子洲不由咽了咽口水。
我打了個哈欠,隨手給他盛了碗雞蛋湯。
顧子洲接過飯碗。
這一頓飯吃得還算平和。
令人難以想像。
就在 5 年前,13 歲的顧子洲還為了委屈哭泣的顧雪,指著我放話:
「我不和外人一起吃飯,以後餐桌上只要有她,就沒有我!」
那之後。
我不敢上桌吃飯,都端了飯自己去房間。
直到後來爸媽出面,才罵了顧子洲一頓。
可 5 年後的今天。
我們兄妹三人竟如此安靜地坐在一起,享用一頓早餐。
很快。
桌上的最後一個包子被顧子洲捏在手裡。
他掃視房間,猶豫片刻問我:
「顧白棠,你為什麼要住這種破地方?」
「當初你從我姐那裡,不是偷了條價值 500 萬的項鍊嗎?為什麼不把項鍊賣掉?」
我不解皺眉:
「什麼項鍊?」
他說:
「就是你被趕出家那天啊。」
「當天晚上,我姐就找不到爸爸在拍賣會上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了,她說是你偷走的。」
「為了維護你的自尊,她還讓我們別聲張。」
一股冷意從我的背後升起。
顧雪的惡毒。
在此刻又刷新了我的認知。
10
顧凜警告地看他一眼。
顧子洲立刻老實舉起雙手,表示無害:
「我沒有惡意,我真的,就是單純的好奇。」
我放下筷子。
視線掃過他們二人,輕聲發問:
「哦,所以你們都覺得 18 歲的我,是個小偷?」
顧凜沒說話。
顧子洲卻如實回答:
「……反正顧雪姐說你是慣偷了,經常偷她的衣服首飾。這事爸爸媽媽都知道。」
「本來把你趕走的時候,爸媽想要給你 1000 萬的。」
「但是顧雪姐說你偷了東西,爸媽便氣得不行,覺得你人品有問題,這才只給了你 10 萬,聲明要和你斷絕關係。」
我覺得又可笑又荒謬。
當時的我,從孤兒院被接回去後。
在顧家謹小慎微,處於一種微妙的被孤立狀態,連和傭人說話都不敢大聲,更別提偷東西了?
何況顧家處處都是監控,但凡有心查一下,不就能知道真相嗎?只看是否有心去查罷了。
但對於爸媽、哥哥還有弟弟來說。
他們的心是偏的。
沒有人選擇相信我。
但此時的我,已經不再是那個 18 歲迷茫少女了。
我起身,平靜道:
「你們說是就是吧。」
說完我便要離開。
顧凜卻拉住了我。
他難得地有些緊張,壓低姿態道:
「抱歉。」
「以前的我確實相信顧雪,但現在我只認定你這一個妹妹,也相信你並不是顧雪口中的道德敗壞之人。」
「現在我對顧雪沒有一點感情。」
「而且,其實爸媽之所以跳樓,也和她有關。」
我弟聞言。
有些坐立不安地看過來。
顧凜嘆了口氣,繼續道:
「家裡的破產是有預兆的。」
「一開始,資金鍊剛斷裂,便有人許諾可以幫忙出資,但條件是讓顧雪去聯姻。」
「爸媽苦心勸說顧雪,甚至保證萬一她以後婚姻不幸福,都會支持她離婚。」
「可顧雪卻覺得爸媽在騙人,不信家裡會破產。」
「她認為爸媽是後悔選擇了她這個假千金,想趕緊把她嫁出去,把你接回來。」
「於是,顧雪把要娶她的那人罵了一頓,說人家沒安好心,還對爸媽陰陽怪氣。」
「被罵的那人氣不過,便聯繫了所有銀行不給我們家放款。爸媽無奈之下,只能吞藥自盡。」
「而顧雪,在得知真相後,受了刺激,這才從樓頂一躍而下。」
室內的空氣安靜了一瞬。
顧凜繼續道:
「以前我和子洲都因為和顧雪從小一起長大,才偏心她。」
「但我事後才發現,她這個人驕縱偏執,不講道理。」
「現在細想,白棠,你剛回家的時候,應該受了不少委屈。」
「如果以前的我對你造成了任何傷害,在這裡,我向你道歉。」
11
從這天起。
顧凜每天早出晚歸,忙著為自己的項目尋找投資人。
他每天幾乎只睡三四個小時,幾毛錢一支的廉價咖啡不要命地往嘴裡灌,整日帶著電腦不見人影。
而顧子洲對我的態度,卻有些欲言又止的彆扭。
幾乎是每天,他都忙前忙後地跟著我。
在我腿腳不便時及時伸出援手,幫我搬運出攤的材料,雨天會幫我送傘,夜深時也會幫我解決一些喝酒鬧事的客人。
有時我在炒麵的間隙,發覺他在看我。
可我扭頭看回去時,顧子洲卻慌亂地移開了目光。
伴隨著秋季降溫,我的傷腿會無緣無故地疼。
晚上入睡前。
我便會帶著塑料手套,抹上按摩油按摩一會。
有一次被顧子洲看見了,他問我在幹什麼。
我平淡道,「腿疼。」
他乾巴巴地「哦」了一聲。
第二天,我的床頭柜上便多出一盒止疼藥。
有天,我出攤時。
看見一個眼熟的中年男,和他的朋友一邊抽煙,一邊點評我。
「這個賣炒麵的,聽說現在和兩個男的同住一個屋檐下。」
「什麼?兩男一女啊,這麼刺激。」
「就是,老子以前還追過她,現在看來只要幾百塊就能睡一晚了吧?!哈哈哈。」
我認識他。
之前他住我隔壁,追求我被拒絕,還多次造我的黃謠。
後來被房東的兒子沈哥知道後,將他從出租樓里趕了出去。
我全部無視。
反倒是顧子洲看不過去,直接提著攤位上的菜刀,擋在他們面前問:
「再說我姐一句?」
那幾個男的看見顧子洲手裡的刀,終於還是有點怕。
「腦子裡除了那點事是不是沒別的了?變態,滾!」
那幾人悻悻走了。
顧子洲仍不解氣,扭頭問我:
「他們罵你,你為什麼忍著?為什麼不反擊?」
我只是冷靜反問:
「反擊了,然後呢?」
「他們這種人,越理他他越來勁。如果他們天天在我攤子面前鬧,影響了我的生意,我的房租從哪來,我的晚飯該吃什麼?」
「我沒有存款,沒有和他們對抗的資本。」
顧子洲一下啞了火。
12
終於。
在一個不算忙碌的工作日下午。
我問顧子洲,「怎麼最近每天陪我出攤,不用去上學嗎?」
他搖頭:
「我不想去上學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
顧子洲沉默,就是不解釋。
顧凜剛好回家吃午飯,聽到這話也跟著開口:
「沒有理由的話,我是不會讓你輟學的。」
頂著我和顧凜兩人的視線。
顧子洲倍感壓力,終於忍不住咬牙道:
「因為他們笑話我,行了吧?」
他越說越憤怒委屈:
「就像那天你們看到的那樣,自從家裡破產後,他們叫我窮鬼,說我寒酸,根本不配和他們上一個學校!我怎麼能忍得下去?!」
「你們沒體驗過,根本不會懂!」
他發泄了一通。
坐在沙發上胸膛起伏,大口喘氣。
我卻突然開口,小聲道:
「怎麼不懂?我懂的。」
「這都是我 18 歲經歷過的事情。」
顧子洲呆住了。
我剛被接回顧家的時候,他才 13 歲。
正是天真又殘忍的年紀。
只知道要捍衛自己喜歡的姐姐,甚至還沒有樹立正確的是非觀。
卻從來沒有想過。
5 年後他的命運軌跡,會和我這個血脈上的至親偶然重合。
我輕聲道:
「那時候,同學們會罵我土包子,笑我穿一身破爛就去上學。」
「老師也看不起我,顧雪的朋友為了給她出頭,刻意孤立我。」
「所有小組作業和體育測試,我都沒有同伴。」
「我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垃圾桶旁邊,班上同學扔垃圾的時候,會故意丟在我的書桌上。」
此外。
回到家裡。
還要面對假千金的無理取鬧、父母的偏心、哥哥的冷漠和弟弟的仇視。
日子久了。
整個人變得疲憊內耗,唯唯諾諾,經常躲在被窩裡偷偷哭。
他們似是也想起了以前對我做的事。
都沉默了。
13
「對不起,姐。」
我聽見顧子洲生硬道。
他低下頭,劉海擋著眼睛,有些不敢看我:
「……其實這幾天,我一直覺得我欠你一個道歉。」
顧凜也放下了筷子。
我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:
「我不需要你們的道歉。」
「是你們讓我懂了,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,沒有任何人可以依賴,包括家人。」
有時候我會覺得。
在顧家的一切煩惱,都是我在庸人自擾。
明明自己一個人在孤兒院,一直長到 18 歲,不是也過得好好的嗎?
為什麼要在知道自己找到親生父母的那一刻,偏要犯賤去瘋狂渴望被愛呢?
我這個人,天生就是運氣很差的啊。
連在孤兒院都因為孤僻,從來沒有被老師和院長偏愛過。
怎麼都已經成年了,還抱著被別人拯救的少女病幻想呢?
沒有期待,就沒有落空。
都是我自找的罷了。
所以後來。
命運給我的,我照單全收。
我拖著瘸腿,一個人搬到城中村,一個人開始摸索擺攤。
全部都照樣咬牙挺過來了。
看著眼前的顧凜和顧子洲,在聽見我說的話之後,面色難過。
我知道,時機快到了。
我輕聲對顧子洲道:
「被他們排擠不是你的錯,但你總不想當一輩子的初中生吧?」
「不然就轉到附近的公立高中吧。」
顧子洲愣了一下,點了點頭。
14
顧子洲轉學之後,在新的學校適應良好。
只要他放下少爺架子,和同學們的關係便處得很好,甚至還一舉成為他們學校的校草。
與此同時。
顧凜的項目,也終於找到了投資人,答應注資 10 萬。
雖然比起以前顧凜經手的、千萬級別甚至上億的項目,這點錢算是少得可憐。
但卻是一個新的開始。
為了慶祝,他給我轉了 2 萬塊錢,還提前訂了蛋糕。
我也在手機上點了幾杯奶茶。
顧子洲湊頭過來看,狐疑發問:
「3 塊 9 的奶茶,能喝嗎?」
我反問他:「難道你以前喝奶茶從來不用優惠券?」
「對啊,一杯不都二三十麼。」
他的眼神清澈到愚蠢。
我沉默:
「那你是沒經歷以前外賣大戰的時候,0.1 的奶茶,2 塊錢的炒飯到處都是。」
「可惡!」
我弟聽得神往,抓心撓肺道,「偏我來時不逢春!!」
過了一會,他又說:
「姐,咱們今天吃點好的吧,反正顧凜出錢。」
我說行啊。
然後,我做了一鍋豪華版麻辣燙。
正好今天休息。
我去菜市場買了牛肉和活蝦各 2 斤。
處理好之後簡單腌制,焯水備用。
打上煤氣灶,往鍋里倒入雞湯,將各種素菜鋪在最下面。
再把手工魚丸、牛肉片和活蝦鋪在最上層,小火持續加熱。
直到食材煮熟之後,鍋里的湯泛著奶白色,發出「咕嘟咕嘟」的聲音。
我關掉火,撒上濃濃的芝麻醬,蔥花盈盈點綴其間。
秋天的氣溫驟降。
吃上一碗帶著熱湯的麻辣燙,最是暖胃。
剛出鍋,我弟便忍不住盛了一碗。
「原來麻辣燙這麼好吃啊。」
可他的話一出,就意識到了不對。
我咀嚼的動作也頓了一下。
顧子洲似乎是想到了什麼,小心翼翼捧著飯碗,對我討好道:
「姐,你別生氣。」
我知道他在說什麼。
那是在顧家的時候。
有一次餐桌上,爸媽和我們閒聊,問大家覺得最幸福的一件事是什麼?
我的答案是:
「下雨天,看著窗外大雨傾盆,在家裡吃麻辣燙喝奶茶。」
餐桌上很久沒人說話,直到站著的傭人「撲哧」笑出了聲。
顧雪更是得意地哈哈大笑:
「那算什麼幸福?」
「要我說,幸福是去買當季奢牌新品!是去巴黎看展!是去滑雪爬山、環遊世界!」
我尷尬地閉了嘴。
後來。
我聽到爸爸如此評價我:
「吃麻辣燙就覺得幸福?顧白棠真是已經在外面養廢了,也不嫌丟人,沒有一點大志向。」
世事無常。
如今顧子洲倒安慰起我來了。
只是這份遲來的親情,我不需要。
15
晚上。
顧凜帶著蛋糕回家了。
但他似乎喝了很多酒,一身西裝帶著寒意和酒氣,湧入房間。
將蛋糕放在桌子上後,他便去衛生間洗臉了。
我和顧子洲面面相覷。
就在這時。
門外響起敲門聲。
一個身穿修身風衣,看起來很有老錢風氣質的女生走了進來。
「請問,顧凜住在這裡嗎?」
顧子洲看見來人,愣了一下。
「小慧姐?你怎麼……?」
女生沒有多說,只是遞過來一束玫瑰。
「子洲,幫我把這束花還給顧凜。轉告他,我已經訂婚了。」
女生走後。
顧子洲呆呆地接過玫瑰,有些侷促道:
「小慧姐本來是我哥的未婚妻……」
「沒想到,家裡才破產不到 1 個月,她就重新訂婚了。」
「完了完了,我哥這會肯定難受死了。」
顧凜從衛生間出來之後,看見了桌上的玫瑰。
他的動作頓了一下,隨後像是無事發生一般,對我們道:
「切蛋糕吧。」
這頓飯吃得很安靜。
期間,顧凜問我:
「怎麼不吃蛋糕?不喜歡嗎?」
我看著蛋糕上的杏仁片,解釋道:
「我杏仁過敏。」
顧凜蹙眉,「我不知道……」
我搖了搖頭:
「沒關係,就像我以前,也不知道你不喝醒酒湯一樣。」
顧凜知道我說的是什麼。
那是我在顧家的時候。
有一天。
顧凜在酒會上喝多了。
我自作多情去煮醒酒湯送給他,結果他看都沒看就倒了。
「少做多餘的事。」
他說。
他從來不喝醒酒湯,討厭那股味道。
「抱歉。」
此時。
顧凜坐在那束玫瑰旁邊,捂著眼睛啞聲道:
「我現在終於懂了,被人拒絕的感覺,原來這麼難受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