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校三餐不限量,但禁止帶出食堂。
我總是偷偷將饅頭塞進校服口袋裡帶出去。
熬過三節漫長的晚自習,我常常餓得睡不著覺,便在被窩裡啃著干硬的饅頭。
飽腹感伴隨我入夢。
從初中到高中,這種飢餓感纏了我六年。
「我真的好餓啊……」
母親似是有些愧疚,但嘴上卻說:「你……你也沒跟我們說過啊。」
「是啊,我從來沒有和你們說起過。無論我在外過得有多冷多餓,從不敢跟你們多說半個字!」
這是因為你總是向我哭訴家裡的窮困和工作的辛勞。
「所以,過去的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對嗎?」
可你明明也曾到處炫耀,你有一個節儉孝順的好女兒。
我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。
一句「我從沒說過」,讓我多年的懂事忍耐都成了笑話。
因為我沒有告訴父母,所以怪不了他們。
只能怪我自我感動。
自作自受。
自討苦吃。
……
「靜靜啊,咱們家沒錢。」
「爸媽工作很辛苦,每一分錢都流著我們的血汗。」
「所以你要懂事些,節儉些,不要給我們增添負擔。」
從小到大,我每多花一分錢,便會對父母多一份愧疚。
我不吃零食,不買玩具,甚至學習用品都是能省則省。
成年之前,我身上沒有一分可隨意支配的錢。
周圍同學都笑我摳門,可我卻在母親的一句句讚賞中迷了眼。
「我閨女可孝順了,知道我工作辛苦,從不亂花錢。」
「咱們村裡就沒見過靜靜這麼節儉的姑娘,一看就會過日子。」
然而,弟弟上學後,待遇卻和我完全不一樣。
媽媽說:「男孩子飯量大,在學校吃不飽。」
「現在物價高,東西比以前買的貴。」
我都信了。
有時我也會意識到不公平,跟媽媽提意見。
可她總是愁苦又無奈地向我訴苦:
「那能怎麼辦呢,你弟弟不懂事,你也要跟他一樣不懂事嗎?既然這樣,爸媽乾脆累死算了!」
是啊,父母已經夠辛苦了,我不能和弟弟一樣給他們添麻煩。
我是孝順懂事的好孩子,弟弟是亂花錢的敗家子。
所以……
好孩子得到了誇獎。
而壞孩子得到一切。
7
我心寒地離開了家,母親的咆哮聲卻依然在身後追趕。
「陳靜好!你有什麼資格沖我甩臉子?」
「別說得好像我不給你飯吃一樣,無論如何我都把你好好養大了!」
我麻木地從包里掏出藥瓶,干吞了兩片藥,努力平復著情緒。
回到出租屋後,李詩妍正在客廳敷面膜。
她被我的樣子嚇了一跳。
「你幹嘛,見鬼了?」
我沒頭沒尾地問了句:「你當時為什麼要偷家裡的錢?」
「什麼啊?」李詩妍想了想,隨即瞭然。
「哦,我也沒想偷,我是問他們要零花錢,他們給我,我就收,不給我,我就只能自己『拿』了。」
「反正家裡就這麼大地方,多找找總能找到的。」
「你會開口問父母要錢嗎?」我又問。
「要啊,但是我爸媽每次都跟我說家裡窮,窮還生我弟幹嘛?養他比養我還費錢!」
得到這個答案,我繃緊的心瞬間輕鬆了些。
或許,我也不算自作自受,自我感動。
開口與不開口,結果也沒什麼差別。
8
我以前一直以為我和李詩妍是不一樣的,可如今竟對她產生了些同病相憐之感。
李詩妍上大學後一次沒有回過家,去年回去了一次,還鬧得不歡而散。
她爸媽揚言要跟她斷絕關係。
當然,這些消息都是我從別人那裡聽說的。
她從家裡帶走的錢只夠第一年的學費,但好在學校可以辦助學貸款。
李詩妍大學讀的是學前教育,專業課程涉及唱歌跳舞,這無疑是她最喜歡也是最擅長的。
但她畢業後沒去幼兒園入職,而是跟別人合作開辦了課外藝術機構。
她長得漂亮,能言善辯,情商高,上學時多次違反紀律卻依然能夠圓滑地逃脫處分。
這種人無論到哪裡都會過得很好。
可當我親眼看到穿著練舞服的李詩妍,難免還是感到驚奇。
她是晨曦藝術的合伙人,不授課,但有時會和機構里的學生一起學習。
站在一群青澀稚嫩的孩子後面,她倒也不尷尬。
跟著專業老師的節奏下腰、旋轉、劈叉。
劈直的雙腿看得我心慌,襠部傳來一陣幻痛。
李詩妍透過窗戶看到我,於是悄悄從舞蹈室後門出來。
「跳得不錯。」
「我骨頭都硬了,多跳一會兒就渾身酸痛。」
上一次見她跳舞,還是高二那年的元旦晚會。
我感慨:「以你的天賦,如果從小接受培養,絕對會有一番成就。」
哪怕成不了楊麗萍那種舞蹈家,至少也能小有名氣。
「嘁,做什麼白日夢呢?」
她哼笑一聲,仿佛並沒當真。
陪她換了衣服,我才問:
「你叫我來幹什麼?」
昨晚熬夜熬狠了,今天還沒睡醒就被她一通電話叫來了。
「我記得你有編制是吧?」
我:……
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。
晨曦藝術原本只開設民族舞、樂理和幾門樂器課程,李詩妍的另一個合伙人突然提出要開設數學競賽班。
「張燕八成是想往機構里塞人,那個王八蛋就想著排擠我,即使真開了競賽班,你也要把這位置幫我占上。」她憤憤道。
我疑惑:「你們不是合作夥伴嗎,還搞這些明爭暗鬥?」
「利益一致時才是夥伴。」
「我是物理老師,不教數學。」
我轉身就要逃,卻被李詩妍拉了回來。
「哎呀,數理化不分家,你的能力教一下這些小學生完全足夠。」
「反正你現在也沒工作,閒著也是閒著。」
無論她怎麼勸,我始終不為所動。
「李詩妍,我不會教學生。」
「但凡我能教好他們,也不會從學校辭職了。」
……
李詩妍沒強迫我必須任職,但要我暫時留下幫她鎮場子。
剛剛還一口一個「王八蛋」稱呼對方,轉眼她就親切地攬住張燕的胳膊。
「親愛的,我跟你介紹一下,陳靜好,江大畢業的物理系研究生。」
「你不是說要開競賽班嗎?我剛好帶她來看一下。」
張燕面帶笑意,嘴上卻調侃道:「妍妍,你平時連工資都算不清楚,沒想到身邊還有這樣的朋友呢?」
李詩妍:……
李詩妍沒猜錯,張燕確實想往機構里塞自己的人。
「這是我重金請來的老師,巧了,也是從江大畢業的。」
我笑容凝滯。
確實是巧了,冤家路窄。
9
研究生畢業那年,我婉拒了導師的挽留,找了份高薪工作。
多年學業給家裡造成的負擔,讓我產生了極大的負罪感。
我急於將自己的學歷變現,回饋父母。
由師哥牽線,我入職了一家競賽輔導機構。
在那裡工作強度高,但工資也高,一節課 800 元。
也是在那個時候,我發現自己根本不適合當老師。
我只會悶頭自學,卻無法將知識清晰地拆分講解出來,導致很多學生聽完都一臉困惑。
這是我第一次在自己擅長的領域感到挫敗。
然而令我煩惱的還不止於此。
輔導機構並不是官方院校,老師和學生也不是傳統的師生關係。
能拿出 800 塊一節補課費的家庭,大多都是優質客戶。
其他老師手裡都積攢著一定的人脈,遊刃有餘地維繫著和學生家長的關係。
而我曾經的文靜變成了沉悶,內斂變成了怯懦,懂事聽話變成了沒主見,這樣的我根本難以適應社會關係。
我討厭社交。
很快到了學期末,選擇我課程的學生寥寥無幾。
接連受挫,我本就不多的自信心大受打擊。
這些年,除了學習,我好像什麼都做不好,所以當脫離學校,沒有了那張成績單的我變得一無是處。
分數換不來金錢。
我需要錢。
當「懂事」不再是優點,又失去了「好學生」的光環,我該用什麼來留住父母的愛?
只有錢。
養我那麼辛苦,那我就用金錢減輕他們的勞累。
每月給家裡轉帳,我幻想自己是可以供養全家的英雄,就像過去的父母一樣。
為了不被辭退,我找上了師哥薛必,希望他能幫我再爭取一下。
薛必將我帶到一間隱秘的辦公室。
「靜好,你之前的教學成果並不理想,我最多爭取讓你再多留一個學期。」
我頓時感激不已:「謝謝師哥,我可以不要那麼高的課時費。」
他擺了擺手:「我需要你幫我做另一件事。」
薛必將一個文件袋遞到我面前。
「這是今年 6 月份物理競賽杯的考題,一份賣五萬塊錢。不管賣出多少份,你留兩成,剩下的歸我。」
一股寒意自腳底蔓延,我的大腦一時接受不了那麼複雜灰暗的事情。
「我看你也挺缺錢的,只要這次辦得好,以後有什麼好事師哥還帶你一起。」
我機械般開口:「師哥,這對其他學生不公平。」
他嗤笑:「這世上哪有什麼公平?」
「三班的楊老師學歷不如你,研究成果不如你,教學水平也比不上你,可他在這乾了好幾年,你卻要被辭退,誰讓你沒有一門好親戚。」
他輕輕將文件袋放到我手裡:「今天我給你開這個後門……」
「我不要!」
我猛地將人推開,薛必卻並沒有生氣。
「你考慮清楚了再來找我,你不幹,總有別人願意干。」
……
離開辦公室,我漸漸冷靜下來。
薛必手裡的考題是真是假還未可知。
如果是假的,這些考題賣出去相當於詐騙。
到時候那些家長找來,薛必拿著大筆錢隱身,我將要承擔所有的債務和罪名。
如果考題是真的,事情便更嚴重了,競賽組內部一定也出了問題。
薛必更不可能親自涉險,所以才想利用我幫他干髒事。
「陳老師。」一個短髮女生輕輕叫住我。
她為數不多在我粗糙又邏輯混亂的語言中,還能聽懂我講題的學生。
我接過她手裡的習題,儘量清晰地為她講解。
她推了推厚重的眼鏡:「老師,你要走了嗎?」
「可能吧。」
「那老師……能不能把你那本筆記再借我看一下?」她有些羞澀,「我發現老師的筆記寫得精簡又全面。」
我輕笑:「我回頭列印一份送給你。」
「不過不能死背筆記,還是要以練習為主。」
她重重點了點頭:「我會好好練習的,家裡花光了積蓄送我來補課,我想多拿幾個獎項,也能給高考加分。」
6 月份的競賽是省級比賽,獲獎學生才有資格參加國賽,不僅能加高考分數,還有機會保送名校。
來競賽班補課的學生無疑都是有天賦的,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著優渥的家庭。
我最終沒有回去找薛必。
從機構離職後,我匿名寫了一封舉報信。
10
得知我失業後,父母只覺得多年來在我身上的投資打了水漂。
「供你念那麼多書有什麼用,養出個書呆子來!」
「本以為你是個有出息的,念那麼好的大學,還不如提前去打工賺錢。」
「你看看人家詩妍,小時候不務正業,長大後卻那麼能賺錢。」
在父母的催促下,我回到老家的高中應聘,又接受了親戚安排的相親。
可我依然做不好一個老師。
在學校上課比機構更難,因為我還要分出精力維護課堂秩序。
總有話多的學生會在我講課時把話題帶偏,引得全班一起大笑。
我管理不好班級。
而我的舉報信在那時起了作用,競賽組連同輔導機構被徹查。
薛必因為還沒來得及將考題泄露,僅被辭退,吊銷教師證。
雖然是匿名舉報,但薛必顯然懷疑到我身上。
他氣急敗壞地找到我工作的地方,到處造謠我在機構任職時收受賄賂,只給送禮的學生認真授課。
甚至汙衊我靠走後門來學校任職,之前在輔導機構便和領導關係不清不楚。
薛必成天來校門口鬧,這種民事糾紛報警作用也不大。
事業接連挫敗,父母的指責、煩人的社交和搗亂的學生壓得我幾近窒息。
繃緊的弦被薛必徹底扯斷。
我拿起門衛大爺的桌球拍,狠狠扔了過去。
一擊爆頭,血流了他滿臉。
「陳靜好,你完了!老子不會放過你!」
薛必本想賴上我,但警察卻建議我們私了。
因為我確診了抑鬱症,且精神狀態極不穩定,而且又是薛必造謠在先,刺激到了我。
最終,我賠了他五百塊的醫藥費,他去學校跟我道歉。
從那之後,薛必再也沒敢來找我麻煩,估計怕我真的精神失常捅死他。
而我也從學校辭職。
長時間的失眠,時不時在課堂上發獃,我不能再繼續耽誤那些學生。
學校念在我生病的原因,給我安排了停薪留崗。
11
幾個月過去,沒想到再次見到薛必是在晨曦藝術。
他和李詩妍的合伙人搭上線,準備開設小學競賽班。
不知是我那一拍子給他砸狠了,還是精神診斷證明嚇著他了,他愣是沒敢跟我說話。
回到家後,我才將薛必的事告訴李詩妍。
「他沒有教師證,編制好像也沒了,張燕敢讓他留下任職,你直接舉報他就行了。」
李詩妍翻了個白眼:「他這不是來禍害我嗎?等舉報後晨曦藝術直接關門,我也別乾了。」
「那就把他趕走。」
李詩妍沉思道:「不行……光趕他走還不夠,張燕這人不靠譜。」
「我得準備一下,跟她拆夥。」
我表示認同,生意上的事有利益糾紛很正常,但她起碼找一個靠譜的專業老師。
結果她找了個檔案有污點的人,誰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幹出什麼違法亂紀的事。
12
周日大早上,我被巨大的敲門聲吵醒。
李詩妍作息還算規律,起床從貓眼往外看了看。
她走到我房間:「陳靜好,你媽來了。」
「嗯?!」
「你自己去開門。」
「……」
我一邊穿衣服,一邊回憶自己最近又犯了什麼錯,結果什麼也沒想起來。
打開門。
「陳靜好,都幾點了還睡?家也不回,你一個人倒躲起來享福了。」
「趕緊收拾收拾,跟我去見個人。」
我一臉懵:「媽,去見誰啊?」
「這次是你姑姑介紹的,保證比那個陸北強。」
心中湧起一陣煩躁,我甩開手。
「哎呀,我不去。」
「你這什麼態度,跟誰發脾氣呢?」
她將我從上到下掃了一眼,哪哪都看不順眼。
「我要不是你媽,我才懶得管你。」
「……」
「說話啊,啞巴了?」
氣氛凝滯時,李詩妍默默從衛生間冒出來。
「額……張姨。」
「哦,妍妍也在呢。」
有外人在,我媽頓時收斂了許多。
「你剛說要帶靜好去相親,和誰啊?」
我媽輕笑:「她姑姑介紹的,叫趙齊,還是個公務員呢。要我說啊,年輕人穩定點好,在外創業雖然能賺快錢,但是風險也大。」
「媽!」鬼都聽得出來,她在陰陽李詩妍。
李詩妍倒也沒在意:「哦,趙齊啊!」
「你認識啊?」
「嗯,他是我前男友。」
「……」
「還有那個陸北,也是我前男友。」
「……」
我媽臉色有些難看,隨即又強顏歡笑道:「你這孩子,凈會開玩笑。」
李詩妍又不知道是哪個趙齊,但陸北確實是那個陸北。
「陳靜好,我把時間地址發給你了,這相親你愛去不去。」
見她離開,我瞬間鬆了口氣。
李詩妍沖我招招手:「走,出去吃小籠包。」
「不吃了。」
我換了身衣服,準備出門。
「你幹嘛?」李詩妍狐疑道:「你不會真打算去相親吧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