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醫院,挂號、排隊,一上午的時間過去了。
我爸媽黑著臉坐在走廊的長椅上,像兩個斗敗的公雞。
經過一夜的折騰,他們之間的埋怨已經達到了頂點。
旁邊一個來產檢的大姐看不下去了,對我爸媽說:
「我說你們兩口子也是,女兒懷孕了,還拚命折騰她,看把孩子嚇得,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?」
我爸黑著臉不說話。
我媽尷尬地笑了笑:
「大姐你不知道,我們也是為她好……」
「為她好還讓她哭啊?」
大姐撇了撇嘴:「我看你們就像那種只想著自己抱孫子,不管女兒死活的。」
「你自己都這麼大歲數了還挺著大肚子,不會是網上追生兒子的寶媽吧,一兒一女湊個好?」
路人的話讓我爸媽的臉色更難看了。
「請 36 號,周囡囡女士,到 B 超一室就診。」
廣播聲終於響起。
我扶著牆,慢慢站起來。
我爸媽也立刻站了起來,一左一右地跟在我身邊,與其說是攙扶,不如說是押送。
我回頭看了他們一眼,什麼也沒說,走進了 B 超室。
門在他們面前關上。
我知道,這是他們最後的希望:希望門內能傳來一張符合心意的報告。
我在裡面磨蹭了很久,久到我爸媽已經在門口來回踱步,顯得焦躁不安。
終於,我拿著一份報告單,慢吞吞地走了出來。
「我的檢查報告出來了。」
爸爸激動地往前湊:「你壓根沒懷孕,對不對?」
我媽也鬆了一口氣:
「醫院怎麼會出錯,囡囡啊,下次不要撒謊騙爸爸媽媽了。」
醫生詫異地掃過他們:
「你們這一家子真奇怪,怎麼把女兒當成仇人恨,報告結果不是很明顯嗎?」
我沒有給他們搶奪的機會,而是將報告單緊緊地攥在手裡,背在身後。
「到底怎麼樣?」
我爸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沙啞。
我抬起頭,臉上沒有什麼表情,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。
我越是沉默,他們就越是慌張。
「囡囡,你說話啊!」
我媽的聲音都帶上了哭腔。
我看著他們,突然笑了。
爸媽瞬間睜大眼睛。
「爸,媽。」
「賭約是我輸了。」
說著,我緩緩地張開手,將那份報告單遞到了他們面前。
8
我爸媽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錯愕,隨即被狂喜和猙獰所取代。
「贏了?」
我爸一把搶過報告單,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。
「你拿什麼贏!」
他攤開那張薄薄的紙,我媽也立刻把頭湊了過去。
上面的黑白字清晰地寫著結論:
宮內未見明顯孕囊,疑似混合性回聲。
「沒懷孕!哈哈哈!我就知道你是在騙我們!」
我爸高高舉起那張報告單,對著周圍指指點點的人群大聲宣布。
「大家看清楚了!是這個不孝女在撒謊騙我們!」
我媽也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,指著我的鼻子,尖聲笑道:
「周囡囡啊周囡囡,好女兒,你怎麼不接著演了?二百三十萬!我倒要看看,你拿什麼來還!」
【哈哈哈!賤女人被發現了!活該!】
【我就說我怎麼可能看錯,天下還有這麼巧的事情,母女同時懷孕?】
【跟我斗?這就是下場,快罵她!罵死她!讓她把那二百三十萬吐出來!】
噁心。
下作。
丟人。
在鋪天蓋地的指責和嘲笑聲中,我卻異常地冷靜。
等到他們的笑聲漸歇,才緩緩地抬起頭,迎著我爸那張因為興奮而漲紅的臉,輕輕地開口:
「爸,媽。」
「你們是不是高興得太早了?」
我的語氣平靜得可怕,讓他們倆的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。
「你什麼意思?」
我爸警惕地問。
我沒有回答,只是抬手指了指他手裡的那張報告單。
「你們再仔細看看,那上面的名字是誰的?」
9
我爸的瞳孔驟然收縮。
他像是被燙到一樣,猛地低下頭,視線死死地釘在那張紙上。
我媽也意識到了不對勁,趕緊湊過去看。
在患者姓名那一欄,印著的不是我的名字。
而是我媽的名字,梁娜。
而在年齡那一欄,清清楚楚地寫著:
50 歲。
「這怎麼可能?」
我媽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尖叫,一把搶過報告單:
「這不是我的!拿錯了!一定是拿錯了!」
我停在我媽面前,沒有看她,而是直直地盯著她那依然微微隆起的小腹。
用一種只有我們三個人能聽懂的語氣,輕聲說道:
「還要繼續躲在這具身體里演戲嗎?」
我媽一臉茫然地看著我:
「女兒,你在說什麼?」
但我腦海里,那個熟悉的心聲卻瞬間炸開了鍋。
【她怎麼知道的?!不可能!她怎麼可能知道我的存在?!她只是個普通的 NPC!】
【我竭盡所能好不容易得到了投胎的機會,這個女人想做什麼?】
「NPC?」
我捕捉到這個詞,嘴角的弧度更大了。
「你以為這是你開局就送房,還有一個工具人姐姐供你驅使的遊戲嗎?」
「囡囡!你到底在跟誰說話!」
我爸終於從震驚中反應過來,厲聲喝道。
我沒有理他,依舊死死地盯著我媽的肚子。
「我媽的身體不是你這種外來者可以隨意占據的巢穴,現在立刻從她身體里滾出去!」
「囡囡,你是什麼意思?」
我媽扶著額頭,臉上滿是困惑。
我深吸一口氣,上前一步,將我媽的報告單舉到了他們面前。
沒有再給他們混亂的時間,直接指向我媽依然隆起的小腹,語言儘量簡短:
「爸,媽,你們看清楚。」
「你這不是懷孕,是一種病,叫葡萄胎。肚子裡根本不是孩子,是一堆腫瘤組織。」
「我媽自始至終就沒懷孕,你們也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兒子!更沒有老來得子的說法。」
我打開手機,展示了一張聊天記錄。
密密麻麻是往來的支付記錄。
每筆數額少至千元,多至萬元。
「媽,這幾個月我假裝在家備孕,其實已經托同學打探清楚,你一直躲著不想來醫院,是因為老家有熟人告訴你,用鹼性蘇打水洗澡,水果只吃香蕉,不信醫生嘴裡的生兒生女都一樣。」
「你喝了這麼多生兒秘方的中藥,打著生兒子的幌子,其實懷上的卻是一串詭異的血肉組織。」
【媽,救我!我知道錯了,你能不能聽見我說話,不要讓這個狠心的女人打掉我……】
【我是天才兒童!你會後悔的!瘋女人!】
到了這個局面,它終於不再一口一個生物媽,可惜已經晚了。
心聲瘋狂地想在我媽的肚子裡掙扎,卻毫不留情地被我打斷。
為了防止心聲繼續做手腳, 護士們在我的安排下早就做好了手術準備。
「梁女士,我們需要對您的身體做一個詳細體檢, 請配合我們。」
我媽早就麻痹了手腳, 被三五個護士耐心地指引著。
我轉向身後的醫生, 誠懇道:
「請儘快安排將手術提上日程吧,這個所謂的孩子是個不該出現的惡魔!」
10
我媽的手術很成功。
病理報告證實了醫生的診斷,那確實是侵襲性葡萄胎,幸好發現及時, 沒有發生惡變。
病房裡, 我爸沉默地給我媽削著蘋果, 那張曾經因為期盼兒子而容光煥發的臉, 如今寫滿了疲憊和愧疚。
我媽躺在病床上,身體雖然虛弱,但眼神卻恢復了久違的清明。
沒有了那個聲音的蠱惑,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又變回了那個我熟悉的、會心疼我的媽媽。
「囡囡……」
她看著我, 眼圈一下子就紅了:
「對不起……是媽媽鬼迷心竅了……」
我搖了搖頭,把一碗湯遞到她面前:
「先喝湯吧,護工熬的。」
經過這場荒唐的大病, 十幾年來我對父母的濾鏡,那些沉浸在愛里的錯覺, 似乎也隨著那團被剝離的組織一起消失了。
那個荒唐的賭約,因為我們都沒懷孕自然作廢了。
出院那天,我爸把那套新房子的房產證和一張銀行卡一起塞到我手裡。
「囡囡, 這房子本來就該是你的,卡里是賣老房子的錢, 爸媽對不起你,以後這個家就都靠你了。」
他一夜之間仿佛老了十歲, 再也沒有了傳宗接代的執念。
還差點和唯一的女兒反目。
沒有了那個不存在的兒子, 我這個唯一的女兒, 順理成章地成了他們唯一的依靠和繼承人。
出院後一個月,又是一個周末。
我沒有回那個已經掛牌出售的老房⼦,⽽是直接去了那套寫著我名字的新家。
推開⻔,我爸正繫著圍裙在廚房裡忙碌,抽油煙機嗡嗡作響。
餐桌上,我媽正在⼩心翼翼地擺放碗筷, 她的身體還有些虛弱, 動作很慢。
聽⻅開門聲,他們同時回頭看我。
「囡囡回來了, 快去洗⼿,就等你了!」
我媽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, 仿佛⼀切⼜回到了最初的樣子。
我點點頭, ⾛進洗手間。
鏡⼦⾥映出我平靜的臉。
飯桌上,我爸給我夾了一塊他做的糖醋排⻣,和我記憶中⼩時候的味道⼀模一樣。
「多吃點,看你最近都瘦了。」
他瓮聲瓮氣地說。
他們小心翼翼地、笨拙地,試圖⽤最原始的方式來彌補對我的虧欠。
吃完飯,我爸從房間⾥拿出一本相冊, 翻開。
⾥⾯是我從小到⼤的照片,從襁褓中的嬰⼉, 到戴著紅領巾的⼩學⽣,再到穿著學⼠服的大學畢業生。
翻到最後,他忍不住老淚縱橫。
「是爸媽糊塗……把我們最好的囡囡給弄丟了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