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叔走了,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。
病房裡只剩下我和那個沉默的鐵盒。
我的手伸出去,又縮回來,反覆幾次,指尖冰冷。
最終,我還是顫抖著伸出手,握住了那個依然滾燙的盒子。
如果不打開,我會永遠被困在今天的這場火里。
被困在他那句「等我」里,永世不得安寧。
5、
我深吸一口氣,用盡全力,將已經變形的盒蓋一點一點撬開。
「嘎吱——」
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後,盒子裡的一切呈現在我眼前。
沒有我想像中的怨恨信件,也沒有任何激烈的情感表達。
只有幾份碼放整齊的文件,和一部老舊的按鍵手機。
我顫抖著手,屏住呼吸,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份文件。
那是一份房產無償轉讓協議。
受益人:蘇沁。
轉讓人的簽名處,是江燃那龍飛鳳舞的字跡。
我死死盯著協議最下方的簽署日期,那串數字燙傷了我的眼睛。
三年前,我們辦完離婚手續的第二天。
他把他名下唯一的房產,那套我們曾經一起生活過的房子,無償地留給了我。
我的腦子「嗡」的一聲。
我猛然想起,離婚前我們最激烈的一次爭吵,就是因為這套房子。
那時候,我覺得他給不了我安穩,他的職業讓我每天都活在恐懼里。
我哭著對他喊。
「江燃!我不要什麼英雄!我只要一個家!」
「一個每天都能看到你平安回來的家!你給得起嗎?」
「這房子再大,沒有你有什麼用!」
他當時沉默地站在玄關,身上全是任務歸來後的疲憊與塵土。
他看著我,看了很久,然後用一種空洞的聲音說:
「蘇沁,我給不了你想要的安穩。」
我以為那是他的放棄,是他的冷漠。
可這份遲了三年的協議,讓當年的記憶變得無比諷刺,我一陣頭暈目眩。
他不是不在乎,他只是用他的方式,把他能給的一切,都默默地給了我。
哪怕我們已經分開了,他依然想給我一個家。
我的眼淚毫無徵兆地砸落下來,滴在紙張上,迅速暈開一片水漬。
我胡亂地抹了一把臉,逼著自己顫抖著去看第二份文件。
那是一張已經有些泛黃的內部調崗申請表。
申請人,江燃。
申請調往崗位:後勤裝備處。
一個遠離一線火場,朝九晚五的崗位。
我死死盯著右下角的申請日期,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。
那個日期,是在我正式向他提出離婚的一個月前。
在他沉默地承受我所有指責的時候,他已經為了我,做出了放棄理想的決定。
他準備脫下一線那身救援服,去做一個能每天按時回家的後勤人員。
他把那根我哭著喊著想要的橄欖枝,默默地準備好,遞到了我的面前。
而我,卻在他做出這一切之後,用一句冰冷的「我們離婚吧」,親手把它打掉。
我甚至還清晰地記得,當我決絕地說出離婚時,他眼裡的光,是如何一點一點熄滅的。
我當時偏執地以為,那是他對我終於感到厭煩和解脫。
原來不是。
那不是放棄,而是被他最愛的人,在他做出最大犧牲之後,從背後捅了一刀的絕望。
我親手推開了他為我搭建的未來。
我親手毀掉了他為我做出的所有妥協。
「啊——」
我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悲鳴。
悔恨將我淹沒,讓我無法呼吸。
我趴在病床上,肩膀劇烈地聳動,卻哭不出聲音,只有無聲的淚水浸濕了床單。
原來我所認為的「為他好」,從頭到尾,都只是一場自私又愚蠢的自我感動。
我根本不了解他的愛,有多沉默,有多厚重。
我顫抖得幾乎拿不穩手裡的文件,可我的目光,還是不受控制地落在了第三份文件上。
那是一份巨額人身意外保險單。
投保人,江燃。
受益人,蘇沁。
保單的生效日期,是十年前,他第一次進入火場之後。
而我翻到最後一頁,最近一期的繳費記錄,就在上個月。
銀行自動扣款的簡訊提醒列印件被釘在後面。
哪怕我們離婚了三年,他依然每個月都在為這份以我為唯一受益人的保單續費。
他早就用這種最沉默的方式,為我的餘生買了單。
他把他的一切,都給了我。
安穩的家,他給了。
沒有危險的未來,他早就為我計劃好了。
甚至連他死後的保障,他也早就為我安排妥當。
他用他的生命,為我鋪好了下半輩子衣食無憂的路。
而我,這個他用生命去愛護的女人,在他犧牲的那一刻,心裡感受到的竟然是「平靜」和「解脫」。
我簡直……禽獸不如!
這些無聲的愛意,將我的心凌遲得體無完膚。
6、
我被這些殘酷的真相羞辱得抬不起頭,恨不得立刻從這裡跳下去,去向他贖罪。
我的手在鐵盒裡胡亂地摸索著,碰到了最後一個冰冷的物體。
是那部老舊的手機。
我把它拿出來,握在手心。
我有一種預感,這個小小的機器里,藏著對我的最後的審判。
那是一部很舊的按鍵手機,邊角因為常年的磕碰而磨損,螢幕上還有一道淺淺的裂痕。
我懷著一種決絕的心情,用顫抖的指尖按下了開機鍵。
螢幕亮起,直接進入了主介面。
沒有密碼。
我的指尖點了好幾次,才終於點開了「通訊錄」。
整個列表里,只有一個聯繫人。
沒有備註姓名,只有簡簡單單的幾個字。
——最愛的老婆。
我死死地盯著那幾個字,仿佛它們有千鈞之重,壓得我喘不過氣。
我點開,下面出現的一串數字,是我的手機號碼。
原來,在他心裡,我不是蘇沁,不是那個讓他煩惱的前妻。
我是他的命。
我死死咬住下唇,嘗到了一股血腥味,才勉強讓自己沒有哭出聲來。
我機械地退回到主介面,目光落在了「備忘錄」上。
我點開了備忘錄。
裡面密密麻麻,全是一條條寫好了、卻從未發出的簡訊。
第一條的日期,是我們辦完離婚手續的第三天。
【沁沁,今天下雨了,你的膝蓋還好嗎?我買了你常用的膏藥,放在你家門口的鞋柜上面,你下班回來記得拿。別又忘了。】
我愣住了,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膝蓋。
我有風濕,一到陰雨天就疼。
那天我回家,確實在鞋柜上看到了那盒膏藥,我以為是林皓買的,還對他說了謝謝。
第二條,一周後。
【今天隊里搞總結,猴子喝多了,拉著我說,離開你是對的。我把他揍了一頓。他們不懂,你不是我的影響,你是我的一切。】
第三條,一個月後。
【調崗申請批下來了,我去後勤裝備處了。沁沁,我以後可以每天都回家了。你……能不能回來?我等你。】
第四條,兩個月後。
【我看到你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了,他看起來很溫柔。你笑得很開心,是我很久沒見過的樣子。】
【也好。他能給你的安穩,是我給不了的。只要你幸福,就好。】
……
一條又一條。
【沁沁,今天救火,看到了一個和你很像的背影。我差點就放下水槍衝過去了。猴子罵我瘋了。】
【沁沁,今天超市橙子打折,我下意識買了一大袋。走到半路才想起來,你已經不在了。我把一袋子橙子全給了樓下玩耍的小孩。】
【沁沁,他們都說我救人很英勇。可我連我的家都救不回來,我算什麼英雄。】
【沁沁,我好想你。】
【沁沁,我想見你。】
【沁沁……】
我一條一條地讀下去,從最初的心臟麻木,到後來的泣不成聲,再到最後的徹底崩潰。
這些遲了三年的深情,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,密密麻麻地扎進我的靈魂。
我的精神,被這些淬了愛與悔恨的文字,徹底碾碎。
我一直以為,是我在這段失敗的婚姻里受盡了委屈。
原來,他也和我一樣,甚至比我更痛。
他把所有的愛和思念,都鎖在了這個小小的手機里,一個人默默承受著痛苦。
而我,卻用自己偏執的構陷,把他定義成一個不愛我、冷漠的男人。
我用這個謊言來說服自己,讓我心安理得地開始新的生活。
真相是,我才是那個自私、殘忍的混蛋。
我親手殺死了那個,全世界最愛我,視我為命的人。
我把手機緊緊地攥在手裡,像是要把它嵌進我的血肉里。
然後我抬起手,用盡全力,一巴掌接著一巴掌,狠狠地扇在自己的臉上。
「啪!」
「啪!」
「啪!」
清脆的耳光聲在病房裡迴蕩,可我感覺不到疼痛。
臉上的痛,怎麼比得上心裡的萬分之一。
我恨我自己。
我恨我的愚蠢,恨我的自私,恨我的懦弱和殘忍。
如果時間可以倒流,我多想回到三年前。
回到那個我提出離婚的下午。
我一定會上前,緊緊地抱住他。
告訴他,江燃,我不怕了。
只要能和你在一起,我什麼都不怕了。
可是,沒有如果了。
我的人生,再也沒有江燃了。
7、
林皓是在我把自己打得臉頰紅腫,嘴角滲血的時候推門進來的。
他手裡提著一份粥,看到我狼狽的樣子,眼裡閃過一絲驚愕和複雜。
他默默地走過來,放下粥,從我手裡拿過那部舊手機,看到了螢幕上還未關閉的備忘錄。
他的目光在螢幕上停留了很久。
然後,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。
「蘇沁,我們分手吧。」
他的聲音很平靜,沒有一絲指責,也沒有憤怒。
「我一直以為,你選擇我,」
「是因為你真的放下了過去,想要一份安穩的生活。」
「現在我明白了,你不是放下了,」
「你只是把他藏得太深,深到連你自己都騙過去了。」
他把手機輕輕放回我的手心,然後從床頭柜上拿起那幾份被我眼淚浸濕的文件,一份份擺好。
「我沒辦法,和一個活在你心裡,甚至活在你命里的英雄去爭。」
「這場火,救了我的命,也讓你看清了你的心。」
「這對我們三個人來說,或許都是一件好事。」
「這些,你收好。還有那筆保險金,是江隊長留給你最後的保障,不要拒絕。」
「那是他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唯一方式。」
「蘇沁,你是個好女孩,只是……我們不合適。」
他的體面和善良,照出了我所有的不堪和自私。
在這段我用來逃避的感情里,我也同樣殘忍地傷害了他。
我利用他的溫柔,來逃避我對江燃無法割捨的感情和恐懼。
我把他當成一個符號,一個工具,一個證明我已經「放下」的道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