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生,老師,家長……
「找她,江月。」
有人像躲瘟疫一樣躲開我。
有人不耐煩地揮手,把照片打落在地。
有年輕女孩甚至罵我:「瘋婆子,滾遠點!」
我卻只是默默地把照片撿起來,吹掉上面的灰塵,再遞給下一個人。
我嘴唇乾裂,聲音沙啞,只重複著那兩個字。
「江月。」
天快黑的時候,一個頭髮花白、戴著眼鏡的老教師停在了我面前。
他一整天,進出校門好幾次,每次都看著我。
「阿姨,你找江月做什麼?」
他終於開口。
我抬起頭,把照片遞給他。
他嘆了口氣,接過照片看了看。
「唉,這孩子……我教過她。可惜了。」
他扶起我:「你跟我來吧。」
隨後把我帶進一間滿是灰塵的檔案室。
從高高的架子上搬下來厚厚一摞檔案冊。
他一頁一頁地翻著,灰塵嗆得他不停咳嗽。
終於,他指著其中一頁上的名字:「找到了。」
檔案上登記著一個地址:江畔華庭。
我記住了這個名字。
然後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我不知道江畔華庭在哪裡,但我可以問。
我攔住一個路人,把這個名字寫在他手心。
他嫌惡地甩開我的手,在衣服上蹭了蹭,好像沾了什麼髒東西。
我不在意,又找下一個人。
一連問了十幾個人,他們要麼躲開,要麼罵我是瘋子。
最後,還是一個清潔工阿姨告訴我,那個地方很遠,要坐地鐵。
我從來沒坐過地鐵。
女兒說過,那裡人多,怕我走丟。
可我今天必須去。
我摸了摸口袋,裡面有女兒早上塞給我的二十塊錢零花錢。
應該夠了。
我走進地鐵站,裡面的一切都讓我感到陌生和害怕。
我學著別人的樣子,把錢塞進售票機,可我不知道該按哪個。
後面排隊的人開始不耐煩地催促。
一個工作人員走了過來,不耐煩地問我:「去哪裡?」
我把「江畔華庭」四個字指給她看。
她幫我買好了票。
我拿著那張小小的卡片,走進了那個會吞人的鐵盒子。
地鐵里人擠人,我的頭暈得厲害。
只能緊緊抓著扶手,靠在角落,努力不讓自己倒下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車終於停了。
我跟著人流走出去,外面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。
高樓大廈,車水馬龍。
我像個鄉下來的土包子,茫然地站在路口。
我拿著照片,開始一個一個地問。
可這裡的人比學校那邊更冷漠。
天色漸漸暗了,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。
走了一天,腳上也磨出了水泡,鑽心得疼。
可我不能停。
我一定要找到她。
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,我看到馬路對面有一個巨大的廣告牌。
上面是一個笑得很甜美的女人,穿著潔白的婚紗。
那張臉,和照片上的江月一模一樣。
廣告牌上寫著:恭賀江月小姐與李氏集團公子喜結連理。
我找到了。
我終於找到她了。
4
我不管不顧地沖向馬路對面。
刺耳的剎車聲響起,一輛車險險地停在我面前。
司機探出頭來破口大罵:「你不要命了!找死啊!」
我沒理他,踉踉蹌蹌地跑到廣告牌下面。
仰著頭,看著那張美麗的臉。
她要結婚了。
她毀了我,毀了我的家,卻要嫁入豪門,過上幸福的生活?
憑什麼!
一股巨大的憤怒和委屈湧上心頭。
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,抓起路邊的一塊石頭,用盡全力朝廣告牌砸去。
石頭砸在她臉上,發出沉悶的響聲。
我一下又一下地砸著,嘴裡發出野獸般的嘶吼。
路人紛紛停下來看熱鬧,有人報了警。
很快,警車來了。
兩個警察把我從地上拖起來,給我戴上了手銬。
我被帶到了派出所。
他們問我叫什麼,家住哪裡。
我說不出來。
我腦子很亂,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。
我只記得女兒的名字——沈清禾。
一個警察在我的口袋裡找到了那張皺巴巴的舊照片。
他們聯繫了學校,通過學校找到了女兒的公司。
天已經全黑的時候,女兒和女婿沖了進來。
女兒看到我的樣子,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。
她衝過來抱住我,聲音都在抖。
「媽!你怎麼跑出來了!你知不知道我快急瘋了!」
我看著她,嘴巴動了動,卻什麼都說不出來。
女婿在一旁跟警察解釋,說我腦子受過刺激,精神不正常,希望他們不要追究。
廣告公司那邊也來了人,說牌子沒壞,就是髒了點,他們也不追究了。
警察教育了我們幾句,就讓我們走了。
回家的路上,女兒一直緊緊抓著我的手,一句話都沒說。
但我能感覺到,她在哭。
女婿開著車,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。
一進家門,他終於爆發了。
「沈清禾!你看看你媽乾的好事!大半夜的把我們折騰到派出所!嫌我們還不夠累不夠煩是嗎?」
女兒通紅著眼睛看著他。
「她是我媽!她走丟了,我不該找嗎?」
「找?她自己會跑出去,下次就讓她死在外面好了!」
「周明宇!」女兒尖叫起來,「你再說一遍!」
「我說錯了嗎?為了她,這個家已經變成什麼樣了?」
「安安的病,公司的事,我爸媽的關係,哪一件不讓我焦頭爛額?」
「現在還要加上一個隨時會走丟,隨時會闖禍的媽!我受夠了!我真的受夠了!」
他們在我面前激烈地爭吵著,好像我是一個不存在的隱形人。
我默默地走到牆角,蹲下來,抱住自己。
我做錯了。
我非但沒有幫到女兒,還給她添了更大的麻煩。
女兒哭著跑進房間。
又是一聲用力的摔門聲。
女婿煩躁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。
最後狠狠一拳砸在牆上,也進了房間。
我知道,他們又要因為我吵架了。
我悄悄地走到女兒門前,想聽聽裡面的動靜。
我聽見女婿說:「清禾,我們離婚吧。」
5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
離婚。
我雖然腦子壞了,但我知道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。
意味著家要散了。
女兒的哭聲戛然而止。
隔著門板,我都能感覺到她的震驚。
「你說什麼?」
她的聲音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。
「我說,離婚。」
女婿的聲音里充滿了疲憊和決絕。
「我撐不下去了。安安的病是個無底洞,你媽又……我每天睜開眼就是想著怎麼賺錢,閉上眼就是各種帳單。我怕了,我真的怕了。我不想下半輩子都活在這種絕望里。」
「所以你就想扔下我們?」女兒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的哭腔,「周明宇,你別忘了,當初是誰追在我屁股後面,說要照顧我一輩子,愛我一輩子的!」
「此一時彼一時!我愛你,可我也愛自己!我不想被你和你媽拖死!離婚,房子和存款都給你,安安我也會按月付撫養費。這是我能做的極限了。」
「你滾!」女兒嘶吼起來,「你給我滾!」
接下來是東西被砸碎的聲音,還有女婿摔門離去的聲音。
整個世界都安靜了。
我靠在門上,身體慢慢滑落,坐在冰冷的地板上。
都是因為我。
如果我死了,女兒是不是就不會這麼痛苦了?
這個念頭一旦出現,就像瘋長的野草,再也無法遏制。
門突然開了。
女兒站在我面前,臉上還掛著淚,眼睛裡卻是一片死寂。
她看著我,看了很久,然後慢慢地蹲下來,伸手摸了摸我的臉。
她的手很涼。
「媽,他不要我們了。」
她輕聲說,像是在說給自己聽。
我張了張嘴,想安慰她,卻只能發出「啊啊」的聲音。
她突然笑了,笑得比哭還難看。
「也好,也好。走了乾淨。以後,就我們倆,還有安安,我們三個相依為命。」
她把我扶起來,拉著我走進她的房間。
接著從床底拖出一個箱子。
裡面都是我以前的東西。
她翻出一本相冊,一頁一頁地翻給我看。
「媽,你看,這是你帶我去公園,那時候你多好看。」
「這是我第一次參加比賽,你給我做的裙子,所有人都羨慕我。」
「這是……我考上大學那天,你抱著我,哭得比我還厲害。」
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相冊上,暈開了一張張笑臉。
「媽,對不起,我不該沖你發火。我知道你也不想的。」
她抱著我,像小時候我抱著她一樣。
「媽,你別怕,以後不管多難,我都不會再丟下你了。」
我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,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。
我的女兒,我的囡囡,她沒有不要我。
這就夠了。
第二天,女婿沒有回來。
女兒像沒事人一樣,早早起床,給安安和我準備早飯。
她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,但她努力地想讓這個家看起來還和從前一樣。
安安很敏感,她小聲問:「媽媽,爸爸去哪裡了?」
女兒摸摸她的頭,說:「爸爸出差了,要過幾天才回來。」
安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。
吃完飯,女兒接了個電話,臉色瞬間變了。
是醫院打來的,說有一種新的進口藥,對安安的病可能有效,但一個療程就要二十萬。
二十萬。
對我們這個家來說,是天文數字。
女兒掛了電話,呆呆地坐在那裡,很久都沒有動。
我知道她在想什麼。
她婆婆說過,只要把我送走,就給二十萬。
6
那天下午,婆婆又來了。
她是一個人來的,臉上帶著勝利者般的微笑。
她把一張銀行卡放在桌上。
「這裡面是二十萬,密碼是你生日。」
「清禾,我不是來逼你的,我是來幫你。明宇已經搬回我那裡住了,他說了,只要你一天不把你媽送走,他就一天不回來。」
女兒看著那張卡,就像看著一條毒蛇。
「我不會要你的錢。」
「傻孩子,這不是我的錢,這是安安的救命錢!」婆婆的語氣變得語重心長,「我知道你捨不得你媽,可你更應該捨不得安安啊!她才五歲,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她一輩子受這個罪嗎?」
「你媽已經是個廢人了,她活著除了拖累你們,還有什麼意義?把她送到療養院,至少能換我孫女一個健康的未來,這筆帳,你怎麼算都划算!」
女兒的身體在微微發抖。
我能看到她內心的掙扎和痛苦。
一邊是生她養她的母親,一邊是她拼了命也要守護的女兒。
婆婆還在繼續添火:
「你放心,療養院那邊我都打點好了,保證把她照顧得妥妥帖帖。你就當讓她換個地方養老。等安安病好了,你們日子過順了,隨時可以去看她嘛。」
她的話像一把溫柔的刀,一刀一刀地割在女兒心上。
我從房間裡走出來,走到她們面前。
婆婆看到我,立刻換上了一副嫌惡的表情。
我沒有看她。
而是走到女兒面前,拿起桌上的那張銀行卡,塞進女兒手裡。
然後,指了指自己,又指了指門外。
嘴裡含混地說:「我……走。」
女兒猛地抓住我的手,眼淚奪眶而出。
「媽,你說什麼?」
我用力地掙開她的手,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個動作。
我走。
讓我走。
去換安安的藥。
婆婆看懂了我的意思,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