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什麼都沒說,忽然捲起袖子,開始忙活起來。
就像小時候那樣,收拾客人吃完的餐具,擦桌子。
男人低頭撿著桌上用過的餐巾紙團,熟練的動作,不像個圍棋國手。
倒像多年前那個衣著寒酸,沉默但手腳麻利的男孩。
陸忘小時候過得很不好。
父母離婚後都不肯要他,把他扔給年邁的太婆。
太婆很窮,腦子也不太好了,根本照顧不好他。
還記得,那時我發現陸忘從來不吃早飯,好奇地問他:
「你為什麼不吃早飯啊?你不餓嗎?」
陸忘板著臉不理我。
回家後,我傻乎乎地說給爸媽,被他們教訓後才明白,不是每個小孩都有早飯吃。
心軟的爸媽,讓我每天帶早飯給陸忘。
一開始陸忘不要,我媽哄著他:
「小忘,阿姨有事請你幫忙。」
「我家小盈傻乎乎的,又好欺負,你在學校里幫阿姨照看她一下,好不好?」
陸忘這才接受我的早餐,也開始認真地照顧、保護我。
後來,每個周末早上,陸忘都會跟我一起到店裡幫忙幹活。
直到高中學習緊張後,爸媽堅決不肯讓我們再到店裡,這才作罷。
陸忘可以說是在我家長大的。
看著陸忘忙碌的身影,我突然想起了媽媽。
如果她知道我和陸忘如今這般情形,會不會後悔當初不該接納這個孩子。
爸爸從外面進來,見到端著蒸籠的陸忘,不禁怔了一下。
「爸。」陸忘聲音很輕。
爸爸板著臉。
「陸教授,以後就不是一家人了,還是叫叔叔吧。」
陸忘臉色瞬間煞白,捧著蒸籠的手微微顫抖。
爸爸從他手裡拿走蒸籠,聲音不大但很清楚。
「陸教授,我家早餐店雖然是小買賣,這幾十年來,也沒少掙錢。」
「我都給我姑娘留著呢,她想開店就開店,不想開店坐家裡花錢也夠她用的,我把姑娘嫁給你不是讓她受氣的。」
「你喝了我家十幾年的豆漿,你能昧著良心說裡面有蒼蠅。」
「叔也算看著你長大的,不想講難聽話,你趕緊簽字吧,我們好聚好散。」
陸忘嘴唇哆嗦著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店裡吃飯的幾個大叔大媽也七嘴八舌道:
「那些年的包子油條,還不如喂狗呢,喂個白眼狼教授出來!」
「老陳啊,你就是太好講話,要是我非告到他學校,幫著女學生陷害自己老婆,還跟他好聚好散?」
......
難聽的話像刀箭一樣刺在陸忘身上。
他呆呆地站在那裡,直到店員小鄭沒好氣地把他推搡出去。
11
那天晚上,我忙到很晚才回家。
樓道聲控燈亮起後,我看到了陸忘。
一向講究儀態的人,竟然低頭靠牆坐著,燈光拉長他的身影,看起來格外冷清。
「盈盈,你回來了。」
陸忘聲音沙啞,慢慢從地上站起來,可能因為坐了太久,身子晃了一下才站穩。
我默默打開門。
關門時,陸忘突然伸手擋住。
他眼神里滿是茫然無措。
「對不起,盈盈。」
「是我不好,你原諒我好不好……」
我搖搖頭,平靜地開口:
「我們自幼相識,在我還不懂什麼是喜歡的時候,就一直想讓你開心一點。」
「我也說過,就算你父母都不愛你,我也會一直愛你。」
「我全心全意地對你,想讓你開心一點,可後來這幾年,不開心的人變成了我。」
「陸忘,你就像看不到底的黑洞,源源不斷地吸走我開心的能力,我累了。」
陸忘臉色蒼白如紙,無力地辯解著。
「盈盈,你知道我的情感淡漠症,很多事情我不懂,以後我會努力學的……」
我鬆開攔住門的手,從門邊鞋櫃抽屜里拿出幾張紙。
陸忘不明所以地接過去,掃了一眼後,臉上表情從茫然轉為震驚。
他不敢置信道:「中度抑鬱……盈盈?」
我自嘲地笑笑。
「媽媽去世後,爸爸一直情緒不好,擔心他會抑鬱,我就去諮詢心理醫生。」
「結果診出抑鬱症的人是我。」
「大家都有病,我們各治各的,沒人有義務非得拯救誰。」
「陸忘,我們一起走過那麼久,我也曾以為會一直走下去,但現在,我們就到這裡吧。」
陸忘肩膀顫抖著,沒有說話。
從看清抑鬱診斷證明後,他就沒有再說過一個字。
我要關門的時候,他突然哽咽道:
「你說過,永遠都不會不要我的。」
我扯起唇角笑了一下。
「我要的,是那個別人欺負我時,會擋在我身前的陸忘,是那個我生病時,會背著我走幾公里去醫院的陸忘。」
「可你是誰?」
「你是和別人一起陷害我,讓我被拘留五天的陸忘。」
「你有什麼資格質問我?」
陸忘的肩膀瞬間垮了下去,捂著胸口痛苦地彎下腰。
微微顫抖的發頂下傳來他夢囈般的聲音:
「可是你說過……你說過永遠不會不要我的。」
我輕輕關上門。
「算我食言吧。」
「我不要你了,陸忘。」
12
那天過後,陸忘沒有再糾纏我。
又過了大概一個星期,他給我打電話,聲音平靜了許多。
「我重擬了離婚協議,已經簽過字了。」
陸忘重新擬了財產分配的條款,把大部分身家給了我。
我沒有拒絕。
我們一家人這麼多年來全心全意地對他,我在這段婚姻里傷痕累累。
這些是我應得的補償。
辦好離婚手續那天,我心裡異常輕鬆。
離婚證原來也是紅色的,那也算是件喜事吧。
13
幾天後,爸爸開心地告訴我,「小盈,爸爸的正經事辦好了!」
我摸不清頭緒,「什麼正經事啊?」
他賣起關子,「你好好猜一下,出院那天我就說過的。」
我回憶著出院回家那天的事,困惑道:「那天有什麼事啊……三缺一?」
爸爸拍了我一下。
「你的清白!咱家豆漿的清白!」
「老爸找到證據了!」
「敢欺負我女兒,必須讓她付出代價!」
原來,從爸爸出院的第一天,就一直在想辦法為我討回公道。
這麼多天,大爺大媽們在附近地毯式搜索,到處找目擊者和線索。
終於找到一個車主,那天早上他的行車記錄儀剛好對著早餐店門口。
視頻清清楚楚地拍到,顧心月拿著豆漿轉身後,打開蓋子,有一個往裡放東西的動作。
也拍到她朝我潑豆漿,先動手打人。
我到派出所報警時,竟然遇到了陸忘。
巧合的是,接警的還是那天的兩位警察。
警察疑惑道:「你們是約好的?到底是報警還是自首啊?」
原來,陸忘是來自首做偽證的事。
我回答:「沒約好,他自首,我報警。」
女警腦子快冒煙了,「你們……到底是不是夫妻啊?」
「上次是,現在已經離婚了。」
14
證據確鑿,警方迅速立案。
顧心月惡意造謠誹謗,被拘留、罰款,賠償損失並公開道歉。
雖然未構成刑事責任,但也留下犯罪記錄,以後不管是求學還是求職,都會受影響。
陸忘也因為做偽證的事被追責。
因為有自首情節,處罰較輕,綜合考慮後,學校只給予降級的處理。
但陸忘自己主動提出辭職。
他在網上曬出了案件處理結果,坦白了做偽證的事。
並聲明永久不再參與任何圍棋比賽。
陸忘和顧心月的緋聞, 被網友罵上了熱搜。
因為上次在國際賽事上那個情不自禁的吻,兩人當時在網上很是出圈。
「為你她吻了六個人」的故事, 被網友當做高校版《羅馬假日》嗑生嗑死。
可隨著公開道歉的事揭開了故事的真相。
網友磕的時候有多甜, 現在心裡就有多噁心。
畢竟, 陸忘幫著女弟子陷害自己的妻子。
誰能相信他們是清白的?
更何況,顧心月被人扒出一個匿名帳號,叫「導師的小甜心」。
裡面記錄著導師對她種種偏愛、寵溺的細節。
後來,有兩個學生實名舉報顧心月, 仗著導師的寵愛, 狐假虎威逼他們讓出論文一作。
事情越鬧越大, 學校調查後, 顧心月被清退研究生。
聽說她去了日本一家圍棋俱樂部。
後來就再沒有她的消息。
陸忘去了香港一所高校任教。
臨行時,他來找過我。
那天是深秋,下著綿密細雨。
陸忘撐著傘,懷裡捧著一束黃玫瑰。
我很喜歡花, 尤其是嬌艷的黃玫瑰。
可陸忘從來沒送過。
有一次 520,我撒嬌要他給我買花。
他一臉漫不經心的樣子,不耐煩道:「什麼情人節, 商家搞的營銷手段而已,無知的人才會上當。」
真是可笑。
在一起那麼多年, 我沒能得到的花。
如今物是人非,他卻捧到我面前。
陸忘把花遞給我,眼底是複雜的情緒。
「我要走了, 盈盈,以後你要照顧好自己, 照顧好叔叔。」
「我會的,你也一樣。」我平靜地說。
陸忘⾯上閃過猶豫, 「你……有去⼼理治療嗎?」
我笑笑。
「早就好啦!」
「拿到離婚證那天, 就好了⼀半。」
「後來知道你和顧心⽉的情況, 那一半也立刻好了。」
陸忘嘴⻆漾起微笑,深深地看了我一眼。
「再⻅,盈盈。」
「嗯,再⻅。」
我們各⾃轉身,朝著不同的⽅向走去,再也沒有回頭。
15
三年後的春天, 爸爸複查⾝體很健康。
早餐店的⽣意依舊紅火。
520 那天, 我再婚了。
丈夫是隔壁街的花店⽼板,在郊區有⼀個鮮花基地。
婚禮那天, 現場被布置成花海。
誓詞環節前,丈夫緊張得⼿心冒汗, 嘴裡翻來覆去背著提前很久寫好的內容。
我被他滑稽的模樣逗笑了。
服務生送來一個禮盒, 說是客⼈麻煩轉交的禮物。
打開來,是一對漂亮的黃鑽玫瑰⽿墜。
丈夫讚不絕口,「這個好看,盈盈,你要不要換上這個?」
我笑著搖搖頭,「我還是喜歡你選的珍珠耳釘。」
他嘿嘿笑著, 「你戴什麼都好看。」
上台前,我遠遠地向⻔外看了⼀眼。
一個瘦削的⾝影一閃⽽過, 躲在了柱⼦後⾯。
我收回視線,牽起丈夫的⼿,轉身走向我的未來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