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時沉穩的面具逐漸瓦解,露出猙獰的內里。
他崩潰地搖晃著我的身體:「周琦,你早該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。
「我自私,我涼薄,我無情,可我從沒有拿這些手段對付過你。
「我手段不狠,我活不到現在,周琦,你明白的,你該是最明白的那個人!
「為什麼?為什麼你要來指責我?為什麼連你也要離開我?」
他的眼角猩紅,死死抱住我,下巴靠在我的肩膀,淚水流下來,落進我的衣衫。
——像那年我為他擋刀後一樣。
「我們一起走過了那麼多年啊,周周。
「你為什麼要否定我和你的一切,你對我那麼重要,重要到我願意為了你做任何事。
「周周,為什麼要對我那麼殘忍……」
殘忍嗎?
可陳時,這才幾句話而已,不動筋脈,不傷筋骨。
哪有我被命運反覆折磨來得痛。
我對命運的恨,找不到載體,只能施加在你身上。
反正你也不無辜。
我的聲音突然溫柔了,拍著他的肩膀,輕聲問。
「陳時,那你娶我,好不好?」
他的身體僵硬住了,許是一瞬間衡量得失與利弊。
我微微笑了下,打斷他的思考。
「不用急著回答我,你慢慢想。」
我咽下唇齒間的腥澀,看著瞳孔右下角,那逐漸清零的數字。
「讓我自己一個人靜一靜吧,陳時。
「你回去慢慢想,把一切都安排好了,再來找我。
「我永遠在這等你,永遠都不會離開。」
永遠。
兩個字裹了血珠,在唇齒間吐出,映著瞳孔上鮮紅閃爍的數字,說不清的違和。
我給了陳時一個虛無縹緲的夢,讓他捧在手心,視若珍寶。
直到夢被敲碎的那天。
30
陳時被我趕走了。
他衣衫凌亂,頸肩還有我吐出的點點血花,只是他太慌亂了,沒有在意。
陳時會娶我的。
他對我有著真心,只是需要想,需要思考,需要反覆權衡,需要考慮得失與利弊。
而我,恰好不需要被權衡的真心。
我靠著石墩,唇角溢出鮮血,漫延到脖頸,衣襟。
知道我死了,陳時的表情應該會很精彩吧。
他會崩潰,會哭,會難過,會為他的離開,為他一瞬間的遲疑,悔恨終生,不得解脫。
這不算報復。
我不恨陳時。
只是惡劣地希望,哪怕他另結新歡,哪怕他移情別戀,哪怕他遇到更多更優秀的人,他的心裡,也永遠留有我的位置。
——哪怕是悔,是恨,是午夜夢回躲不掉的魔障。
我勾起了唇角。
想起了我那個毫無道德插足旁人婚姻的小三母親。
其實,我和她,沒什麼兩樣。
31
我搖搖晃晃地站上石橋邊緣,迎著湍急的江水,嗅著玫瑰味的風。
我最喜歡紅玫瑰。
別人不送我,沒關係,我可以自己買,放在床頭呵護,嗅著它的芬芳入睡。
命運妄圖奪走我的尊嚴,將我的一切價值附加在陳時身上,我改變不了,也沒關係。
我可以選擇站在這裡,作為一個「人」而死,而不是做「狗」苟活。
倒計時只剩最後十秒。
我張開雙臂,迎著烈日與清風,衝著急促的江水,和捲起的浪沙。
微笑著,一躍而下。
就讓我做一場不會醒來的夢。
夢裡的我自由,熱烈,正大光明行走在陽光下。
不再為了任何人,而是單純地為了自己。
去學習,去讀書,去戀愛,去演講,去比賽,去做任何想做的事,見任何想見的人,唱任何想唱的歌。
沒有系統,沒有任務,沒有所謂的攻略,更不會有隨意被抹殺的人生。
轟轟烈烈,一輩子,只為自己而活。
陳時番外
1
周琦死了。
外面亂糟糟的,圍著警察。
我站在人群外,聽著那熟悉的名字,擰眉看向華生。
「他們說,誰死了?」
華生的臉色煞白,一下子跪在地上,手掌捂住眼睛,淚水從指縫裡大顆大顆滾出來。
我迷茫地盯著他。
他哭什麼?
誰死了?周琦?不可能!
她怎麼可能死……她不可能死啊……
我突然瘋了一樣越過警戒線,撲過去看那具被江水泡得腫脹發白的屍身。
白布掀開——
我看到被水泡腫,發白髮面,醜陋得不得了,卻噩夢一般,極其熟悉的臉。
踉蹌幾步,倒在了泥地里。
手掌扎進了碎石,割破手心,好像還流了血,我都沒管。
我喃喃自語:「本來就胖,現在更丑了。
「你醒過來,聽話,我不嫌棄你,好不好。」
我已經沒有意識了,只能靠著本能,手腳並用地爬到她身邊,指尖顫抖地摸上她的臉。
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下來。
我抱著她的頭,對著天,嚎啕大哭。
2
那天的場景屬實混亂又詭異。
我像個小孩子一樣,哭到近乎缺氧,腦子嗡嗡響個不停,最後趴在她身上暈了過去。
在醫院醒來,剛睜眼,脫口而出「周琦」,接著看見遞水過來的柔荑。
心臟鬆懈下來,我大口喘著氣,告訴她。
「我剛剛做了個夢,夢見你死了,你說可不可笑?」
遞水的手頓住。
華生站在病床前,欲言又止。
我察覺不對,回頭看了眼。
江顏——我的未婚妻。
病房裡沒有周琦。
啪——
水杯掉到了地上,玻璃四碎,插進心臟里,鮮血直流。
3
江顏抱歉的說:「周秘書自殺,陳時,別太難過。」
難過?
我笑了:「不,我不難過。」
吞掉嘴唇上咬出來的血,我顫抖著身子,狠戾地告訴他們。
「我不會為了她難過。」
自殺……周琦,你想用死做什麼?報復我嗎?
我告訴你,白日做夢!
大口吞掉嘴裡的血腥,我重新撿起鎮定與冷靜,吩咐華生。
「婚約繼續,現在回京都。」
「可是先生……」
「沒有可是!」
我兇狠的瞪著她,「現在就去!立刻!馬上!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!」
4
周琦,讓我娶你,告訴我永遠,下一秒就去「死」?
想幹什麼?讓我後悔,藉此報復我?
——可笑至極。
你死了,我照樣高高在上享盡繁華,揮揮手就有無數女人投懷送抱。
比你好看,單純,眼睛大,鼻樑挺……環肥燕瘦,應有盡有。
而你只能待在腐敗的泥土裡,被蟲子啃。
該後悔的,該被懲罰的,應該是你!是你!
心裡憋了火氣,我抬手,把辦公桌上所有東西一股腦掃下去。
包括周琦買的多肉盆栽,她最喜歡黑色鋼筆,她插好的花瓶……
一片狼藉里,我倒在辦公椅上,捂著眼睛,遮住快要淌下來的淚。
周琦,你懲罰不了我……我不會後悔……絕不會!
5
我刻意把她剔除了我的生活。華生,江顏,那些合作商,我都不允許他們再提起她。
那段時間,周琦真的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。
一切都在有條不紊。
新招來代替她的秘書很認真,也很負責,咖啡比她泡得好喝,拉花也漂亮。
華生話少了些,但態度依然嚴謹。
婚約也在繼續,場地司儀都安排好了,江家找來好幾個明星,說不能丟了面子。
一切都很正常,也很順利。
我站在落地窗前,掐著煙,對著玻璃自言自語。
「沒了你,我依舊活得很好,生活事業沒有半點變化,依舊蒸蒸日上。
「你看,該後悔的,明明是你。」
潔凈的玻璃映出我疲倦的臉,空空蕩蕩,只有我一個。
我突然紅了眼眶。
6
我以為,沒有人提起,我就可以漸漸忘掉她。
所有有關她的痕跡被掩蓋,我以為忘記她,會很容易。
直到那天江顏讓我陪著她去看婚紗。
剛好我也沒事,去了。
江顏換好衣服出來。
我隨意瞥了眼,從高跟鞋往上,到魚尾勾勒的腰身,再到戴著皇冠的丸子頭。
總感覺哪裡不太對……
腿再長一點,腰再瘦一點,臉頰再多一點肉,眼尾該向上挑,嘴唇的顏色也不對,她最喜歡玫紅色,還纏著我幫她挑過……
我突然反應過來,我在想誰?
呼吸突然重了幾分,抬腿就走,絲毫不管後面江顏的喊聲。
坐上車,握著方向盤,我閉上眼睛,迫使自己的心跳穩定。
明明今天早上刷牙的時候,我還在想,最近很少想起她,應該是快要忘掉她了。
可為什麼就像幽靈,無孔不入。
我突然有些惱恨。
一腳油門踩下去,我順著盤山公路狂飆,窗子開到最大,山風猛烈刮進來,吹醒了我帶汗的額頭。
之前受挫的時候,她經常陪著我,來這兒飆車。
明明驚恐到攥著安全帶的指腹發白,也強裝鎮定。
那時的她告訴我:「所有事情都會過去的,要向前看。」
是的。
所有事情都會過去。
包括忘記你。
我把車停在山頂,半蹲下來。
看著腳邊的牽牛,笑了下,習慣性拔了送到身後。
「你怎麼凈喜歡這種命賤的花兒?」
身後沒人接。
我愣住了,耳畔的風也停住,就連懸崖下的江水,此刻好似都被凍結。
身上的血,在那一刻,冰涼透頂。
7
我把一切歸咎於觸景生情。
婚禮結束當天,我就帶著助理去了國外。
江家連環炮一樣的電話把我搞煩了,隨手接起江顏的。
「我不會管你的破事兒,你也別來煩我。」
江顏膽怯地住了嘴。
混這個圈子,有幾個乾淨的。
我冷笑了聲。
國外正是新市場開拓的時候,工作很多,也很忙,我日日加班到深夜,湊合著在辦公室入睡。
助理跟著我都瘦了十斤,直到撐不住跟我請假,我看著他蠟黃的臉,很不爭氣地,又想起了她。
前三年不是好時候,她跟著我加班,比我還狠,偶爾抱怨頭髮掉得多……
「你去吧。」
我臉色有些蒼白,「好好休息。」
落地窗外流光溢彩,滿目都是繁華與喧鬧的氣息。
她喜歡落地窗,說這樣敞亮,痛快,所以無論我到哪裡,裝修基本都是這種風格。
巴黎的風很潮濕,日日都帶著雨露的味道,我一聞到,就想起她不喜歡潮氣,隨時都要備除濕袋。
明明她沒有陪我來過巴黎,可我站在香榭麗舍大街上,看到的所有東西,都仿佛有她的影子。
她的笑,她的鬧,她揪著我的袖擺搖晃著,說想吃冰激凌……
可當我買了最貴的冰淇凌,手臂向後想遞給她,她又突然不見了。
像剛剛她的倩影,她的撒嬌,都不過是我腦海里揮之不去的影子。
冰激凌已經化了大半,黏膩地沾在手上。
我靜靜看了片刻,低頭舔了口。
「真甜。」
不是減肥不吃甜食嗎?這冰激凌這麼甜,你怎麼吃得下去?
……你醒過來,告訴我好不好?
你醒過來,我投資讓他們研究無糖奶茶,無糖酸奶,為你開一家生產無糖產品的工廠……
只要你醒過來,想要什麼我都給你,行嗎?
淚水不知道什麼時候躥上來了,鼻尖泛著癢意。
臉頰上掛著幾串清淚,我懶得擦。
我突然覺得沒勁了。
拚命想忘了她,迫切地想證明她對我不過是一個普通女人,想證明她的死不會對我有任何影響,藉此掩蓋我那脆弱的自尊。
可誰信呢?
華生,江顏,甚至那些合作商,不敢提她,看我的目光都是憐憫。
是的,憐憫。
走到這個位置上,居然還得到別人的憐憫。
真是可笑。
我蹲下身子,捂住胸口,那裡空空蕩蕩的,茫然得讓我難受。
眼淚流下,掛在唇角,淌進喉嚨,苦澀鑽進了心。
一抬頭,我好像看到了周琦。
她裹著披巾,站在我面前,打量片刻,朝我伸出素白的手。
我覺得委屈,不肯握住,盯著她的臉看了又看,想她哄哄我,和我說說話。
可她收回手,搖了搖頭,聲音溫柔,但也極冷。
「陳時,沒有人會站在原地等你的。」
她的身子一瞬間消失。
我朝她撲過去,栽到了大理石地面上,額頭磕出血,鏡片掉了一個,世界一片眩暈,仍張手臂,固執地摸索。
撞到電線桿,磕到石頭,跌進滿是蟲子的花叢……
最後,我跪在地上,仰著頭,任由血淚混雜,又絕望地,滲進唇角。
8
所有人都告訴我,時間可以消弭一切。
我信了。
巴黎的那晚起,周琦成了我的禁忌,無人敢提。
忙碌地投身工作,似乎忙起來,我就可以不再為了她心痛。
我用十年走到不能再高的位置。
站在集團頂部落地窗前,腳下是財富,是權力,是數不清的奉承討好,是所有人羨慕嫉妒的港灣。
十年了。
我想,如果再看見周琦,我也可以雲淡風輕地開口。
「你看,沒了你,我一樣過得不錯,結了婚,事業也很好。」
她就站在那裡,穿著素白的裙子,靜靜看著我。
然後走上前,勾住我的領帶。
我一下子潰不成軍。
多年經驗告訴我, 情緒,喜怒, 貪嗔痴慾念,都應該被克制,永遠不能外放在人前。
可抱著她, 眼淚卻怎麼都忍不住,嘩啦嘩啦往下淌著。
雙臂不受控制狠狠錮著她,像要把她勒進身體,最好能團吧團吧放進口袋, 永遠不讓她離開。
我後悔了。
我真的後悔了。
她曾不止一次告訴我, 這世上有遠比利益更重要的東西。
是我忽視她, 是我不信,是我自大又狂妄,是我逼死了她。
她該恨我,該怨我, 該討厭我,恨不得將我挫骨揚灰都沒關係。
我都受著。
只要她能出氣。
只是……往鬼神身上投了那麼多錢, 我能不能無恥地,求一個來生?
一個有你的來生, 行嗎?
9
日復一日地索然無味後, 我逛到了大理。
站在她跳下去的石橋邊, 靜靜地出神。
她怕冷,所以到底懷著什麼樣的心境, 跳進這冰冷的江水。
她怕疼,也不知道被水淹沒口鼻的時候, 她有沒有蜷縮著身子,想呼救,想喊疼。
……
我翻過了石橋。
站在橋邊,低頭俯瞰著滔滔江水, 那裹著紅玫瑰花瓣的白浪,和嶙峋遍地的岩石。
我仿佛看見了她。
看見了她緊閉的雙眼,和帶著微笑的唇角。
——張開手臂,直直地,跌落下去。
我向前跨了一步,失重的感覺敲擊著我的大腦, 一陣眩暈。
十年,我孤獨一人, 在這世上過了十年。
時間沒有消弭我對她的情誼, 反而讓她的一言一笑,一舉一動, 在腦海中成形,格外清晰。
這十年,每一次半夜驚醒,每一次夢魘纏身, 我都蜷縮著, 抱著她的照片,絮叨重複著和她的曾經。
周琦和我說過。
「誰都不會離了誰活不下去。」
當時的我點頭贊同。
可是如今,我卻想告訴她。
「不是的。」
沒了你,我真的不能活。
所以, 下輩子,可憐可憐我,行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