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幾天,我見到了我爹口中那個廢物。
確實挺廢的。
斗個蛐蛐竟也能被一群人騙光了身上的錢,還把自己給氣進水池裡了。
我於心不忍撈了他一把,他一口咬在我的手臂上,低聲道:「別管我,會死。」
我:「……」
哦,沒廢,裝的。
我跟我爹的攀比心,同時受到了傷害。
次年,我跟我爹再次來梁都時,陛下求助於我爹,說太后要殺他髮妻,讓我爹幫忙阻止。
我爹罵罵咧咧,「早跟陛下說過,讓他別要皇位,這亂世,自己都保不住了,管天下人幹嘛,活著才是硬道理,非不聽,還連累我去幫他擦屁股,我才不去,我去了就是狗。」
當晚,他帶著我進了宮,讓我假裝醉酒,去鳳華殿把人先救下來。
可還是遲了一步,沒救到,還讓我目睹了蕭昀弒母的全過程。
蕭昀的母后是蕭昀殺的,也不是蕭昀殺的。
太后早就想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先皇后了,先皇后是先被下了跟我後來一樣的毒,臨死前,太后才變態地要求蕭昀親手結束他母后的生命,用以檢驗蕭昀到底是不是真的被她養廢了,對她唯命是從。
我只聽得先皇后先是低聲說了一句,「吾兒,活下去,替母后報仇。」
繼而,她抓住蕭昀的手,快、狠、准地將蕭昀手裡的匕首,捅進了自己的心臟後大聲罵蕭昀,「逆子,你是要弒母嗎?」
蕭昀在他母后倒下後,幾乎站不住腳。
我望著他悲慟的背影,突然有些同情他,以後,他將如何回憶他的母后啊。
我想借著醉酒給他一個擁抱,可我身後不遠處,無數太后的人盯著,我最終也只能轉身走了。
而後幾年,我跟著我爹又來了幾次梁都。
每每來梁都時,我總會不經意地想起蕭昀那個悲慟的背影,但幾乎沒見過蕭昀。
我跟蕭昀真正熟悉起來,是我二十歲那年,陛下準備大動氏族和外戚,蕭昀被他立為太子後,緊急送來南境避禍。
彼時,陛下是做好了跟氏族和外戚同歸於盡的打算的。
所以,他把蕭昀送過來時,還附送了我爹一封信。
信書:謝兄,我若死在梁都,我兒便是你兒,你手握二十萬兵權,以南境封地為新國都,挾太子以令諸侯,幫弟弟干翻這亂糟糟的世道。
一封信,把我爹氣得不帶重樣地罵了他一個月,「天殺的,陛下他還要不要臉的,就問他還要不要臉?登基十年,我幫他收拾了十年的爛攤子,腰都廢了。現在他還把他兒子也送過來,讓我幫他兒子奪天下,他是不是道德綁架上癮了?啊?」
我爹罵完,擲地有聲再道:「我才不管他兒子呢,我管他兒子我就是狗!」
所以,我爹為了不做狗,很狗地把蕭昀丟給了我。
美其名曰,你們年輕人能玩兒到一塊兒。
能玩兒到一塊兒個屁。
蕭昀整個就一問題少年,陰鬱,不愛說話,把「生人勿近」寫在臉上,一看就知道,招惹上就是個麻煩。
我不愛麻煩,所以,我基本不帶他。
倒是那時才十二歲的、沒什麼心眼的我妹看他長得好看,又不愛說話,以為他好欺負,好騙,時常找他帶自己出門浪。
蕭昀大概是覺得吃人嘴軟,即使臉上依舊寫著「生人勿近」,但對我妹基本有求必應。
結果,有一次,我妹騙他一起出門浪時,遇上了來南境刺殺蕭昀的刺客。
如果不是我剛好在那條街有事,兩人可能得一起命喪刺客手裡。但也沒好到哪裡去,即使他倆帶了侍衛出門,蕭昀為了保護我妹,背部中了一刀,手臂中了一刀。
當然,刺客同樣沒好到哪裡去,百來個高手,全部有來無回。
我帶他倆回去時,馬車走一半,蕭昀突然掀開車簾,強忍著傷口的劇痛隨機贈送了路邊一個看熱鬧的幸運觀眾一刀,還打算再繼續隨機贈送其他幸運觀眾幾刀。
我正罵蕭昀呢,第二波刺客到了,我仨險些一起喪命。
好,蕭昀果然是從吃人的深宮進修出來的,警覺性比我高多了。
我的攀比心又受到了暴擊。
此後,為了蕭昀的安全考慮,我不得不將他帶在身邊。
也是在我將他帶在身邊後,才發現,蕭昀那人看似陰鬱,把「生人勿近」都寫在臉上了,但那不過是他在宮裡那些年練就的保護色。
他骨子裡,只是個沒有安全感的少年罷了。
我將他帶在身邊的次月,有事外出沒帶上他。
幾天後回來時,便見他坐在我院子裡的石桌子上喝酒,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杯,滿身酒氣,醉眼朦朧,仔細看,臉上隱隱還掛著淚珠。
我:「?」
不是,誰惹他傷心了?
我正打算問侍衛,蕭昀見我回來,搖搖晃晃地站起來。
他喝多了,還知道丟臉,趕緊先把臉上的淚珠給抹掉了,才朝我一笑道:「謝景,你回來了。」
只是那個笑比哭還難看,還險些一個踉蹌把自己給摔個狗啃泥。
我扶住他後,蹙眉罵他,「喝這麼多酒幹嘛?你是以為我不在家,這王府便成了無人區嗎,你怎麼不幹脆在這無人區里跳個艷舞呢!」
蕭昀:「……」
他看了我良久,倏忽低下了頭,聲音有些委屈,「你出門這麼久都不帶上我,我還以為你又嫌棄我了。」
我下意識反駁,「我什麼時候嫌棄過你?」
蕭昀依舊低著頭,聲音聽上去更委屈了,「你就是嫌棄我,我剛來時,你話都不願意跟我說,每次見到我,都很疏離,我想跟你說話都不敢。」
我:「……」
忘了,這廝是從宮裡進修出來的,察言觀色是基礎課。
但我可以死不承認,還可以倒打一耙,我繼續罵他,「誰讓你成天垮著個臉,跟別人欠你十萬兩銀子一樣。再說,你不敢跟我說話,難道不是你的問題嗎?」
蕭昀用他那醉糊塗了的腦子沉思片刻,抬頭,看著我笑了,「那我以後天天都對你笑,好不好?」
月色下,他朦朧的醉眼,配上他那佯裝無邪的笑,再次讓我回憶起了他被迫弒母時那個悲慟的背影。
我的心狠狠揪了一把,想繼續罵他的話,被堵了回去。
最終,我長嘆了口氣,把遲到了多年的擁抱給了他,道:「蕭昀,我在呢。」
蕭昀愣住了,最終把頭靠在我肩上良久後,睡著了。
那時的我,還不知道因為他醉酒,我說得幾句話,將來會給自己招來什麼大麻煩。
我在蕭昀睡著後,還覺得我以前被他傷害暴擊的攀比心得到了平衡,賊有成就感,也慶幸於他很好哄,一個擁抱就讓他安靜睡著了。
連我副將提醒我說「大帥,男人三分醉,演到你流淚」時,我還把副將給凶了一頓。
此後,不論去哪裡,都帶上蕭昀。
包括我爹給我介紹相親,我都拎著他一起。
因為他攪黃了我很多次相親,我還暗自開心,好好好,姑娘們都看上他了,我回去可以跟我爹交差了。
蕭昀也賊能登鼻子上臉,無論我去哪裡,他就跟到哪裡。
我不帶他,他就用可憐兮兮的眼神看我,看得我腦子都不清醒了。
以至於,半年多後,我去打亭柏侯,他不聽我的指令,在得知我手下的人叛變,不顧我爹的阻攔和自身安全,非要代替我爹來前線找我時,我都沒捨得罵他。
只陰陽了他一句,「梁都涼快,你要不回梁都去。」
他看著我道:「謝景,我只是太擔心你了,我不來,會睡不著。」
我:「……」
明明只是一句稀鬆平常的關心,配上夕陽下,他執拗的神色,我卻被硬控十秒,什麼說教的話都忘得一乾二淨。
此後,他更加肆無忌憚,如果我打仗不帶他,他就自己偷偷來。
我一罵他,他就用可憐兮兮的眼神看我,「你知道的,我七歲就離開了母后,還被太后虐待……」
我:「……」
次數多了,我莫名生出一種被他演了的錯覺。
不確定,再看看。
我的副將給我翻了個大白眼,「大帥,看個屁,他在你面前,都快綠茶成精了,我這麼個大老粗都看出來了。我夫人看我的眼神,都沒他看你的眼神拉絲,他如果對你沒點想法,我把腦袋摘下來給你當球踢。」
我:「……」
我心下「咯噔」一聲,不是吧,不是吧,陛下把他送來南境是來避禍的,我卻把他帶成了斷袖?
我的副將又白了我一眼,「大帥,你這麼驚訝幹嘛?不是你自己縱容出來的嗎?自從他來了南境,你喝茶只喝他遞過去的,吃飯嫌棄我吧唧嘴讓我離你遠點,卻不嫌棄他用過的筷子給你夾菜有他的口水,他生個小破病你半夜不睡覺,親自給他端藥,額頭貼額頭給他量體溫,都快親上了。你就說,你把這些哄夫人的招式全用在他身上,他能不動心嗎?」
我:「……」
副將想了想,再道:「每次我跟你告他的狀,你滿臉都寫著,『我能不知道他那點小手段嘛,只要他肯為我花心思就行』。連你妹都知道,找你會挨揍的事兒,找太子就肯定能行。所以,你妹上次被一個黃毛的花言巧語騙了,想嫁,怕你罵她,就先去找了太子殿下。然後,太子殿下把那個黃毛給揍了一頓……哎哎哎,不是,大帥,我就說兩句實話,你操傢伙是什麼意思?」
我頭也沒回,「回家揍我妹。」
副將:「……」
所以,我真不知道,那些年,我到底是在哪一刻對蕭昀動了心,明明我的初心只是想跟他攀比來著。
我唯一記得清楚的是,我二十四歲那年,他非要跟我一起出征。
結果,打仗時他為我擋了一箭,被一箭射穿了腹部,在病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。
我看著他蒼白的臉色,消瘦的下巴,聽著他痛到神志不清,嘴裡依舊道「謝景,小心」時,我整顆心如同被什麼東西攫取住,一陣陣的痛。
我想,如果他就此沒了……根本想不下去,這念頭才起,我便覺得一陣窒息。
我見過很多生離死別,我手下有很多人,都曾為我命懸一線。
唯獨他,是我連生離死別幾個字都不敢想的那個人。
我也不得不承認,我的副將說得很對。
從他來南境起,在我這裡耍得那些小手段,我全都心知肚明。是我喜歡他,願意縱容他,甚至覺得他在我這裡耍點小手段,還挺有趣。
是我明知道他在一步步試探我的底線,我卻甘願為了他一點點拉低自己的底線。
所以,他傷好後,我更加縱容他。
縱容他在我爹來找我催婚時,在家宴上胡言亂語。
縱容他故意在我爹路過時,假裝不經意地親在我臉上。
縱容他借著醉酒的名義,將我壓在榻上……啊呸,這話題不能過審。
甚至,在他一步步誘導中,許諾他,等天下安定,我放馬南山,便來梁都陪他共度餘生。
只是這許諾啊,我終歸要食言了。
那就再陪他最後瘋一場,跟他成親。
畢竟,我在確定自己命不久矣後,無論我跟他說多少難聽的話,要跟他斷絕關係,他都不肯放手。
畢竟,為此,他一個尊貴的太子,在我爹面前跪了三天三夜,又在他父皇那裡跪了三天三夜。
畢竟,他也只是害怕,我沒娶妻生子便死了後,真跟我娘說得那樣,成為孤魂野鬼,沒有來世。
番外
【蕭昀】
1
半年後,父皇駕崩,我繼位。
我繼位後,群臣乾得第一件事兒便是催我立後。
成沓成沓的奏摺往我的御案上堆積。
新上任的丞相是個話癆,在金鑾殿上催完不過癮,下了朝,拿著梁都一堆大家閨秀的畫像跟到上書房繼續催。
他:「陛下,俗話說,孩子多了就是好,不用國家來養老。」
他:「陛下,您睜開眼看看臣手裡的畫像,臣不信您不心動。」
他:「陛下,您到底喜歡什麼樣的,您說一聲,便是那天上的神仙,臣也給您請下凡,行啵?」
我:「……」
2
我喜歡的人,我喜歡的人啊。
不是那天上的神仙,是謝景。
他曾是大梁年輕一代,最具威名的戰神。
我初次見他,是他將我從水池中撈起來,語調輕緩地問我,「小孩兒,你沒事兒吧?」
我那時不想跟他扯上關係害了他,便惡意咬了他一口,對他惡語相向。
我倆再次有交際,是在次年,太后讓我殺我母后。
我只是在太后那裡裝廢物,又不是真傻真廢物,我怎麼可能下得去那個手。
母后見持刀的我被太后的人推進鳳華殿,也明白了太后的意思。
她看著我道:「昀兒,能活一個總比我倆都死要強,母后相信,總有一天,你會為母后報仇的。」
而後,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握住我的手,將我手裡的匕首插進了自己的心臟。
血順著我的指縫不斷往下流,也凝固了我的血液。
我不知道我在鳳華殿呆了多久,我起身打算走時,看見了門外的謝景。
我威脅他,「謝景,不想死,就當沒看見,趕緊滾。」
他滿是悲憫地看了我很久,用口型跟我說,對不起,我來晚了。
我:「……」
不是他來晚了,是這個亂世容不得我母后,是那時的父皇無能為力,撥不正這個亂世,鬥不過根深蒂固橫行已久的外戚和氏族。
他不但沒有保住自己的皇后,幾年後,還只能將我送去南境避禍。
我在去南境前,父皇說:「昀兒,如果我死在梁都,以後寧安王就是你爹,他會護你一世的。」
我深感疑惑,「父皇,你託孤都不用提前跟寧安王打一聲招呼嗎?寧安王好像不是很待見你啊。」
寧安王確實不待見我父皇,每每見我父皇,總也一臉嫌棄,據說是他倆年少時就有嫌隙。
父皇卻理所當然,「打招呼了,他還會幫我嗎?當然是先斬後奏了。昀兒,記住,在寧安王那裡,你賣慘就行了,好使。」
我:「……」
我覺得父皇在異想天開。
3
果不其然,我剛到南境,寧安王罵得那叫一個難聽,沒直接把我趕出王府,都是他強忍下了。
故而,雖然我留在了王府,也總覺得自己明天就會被送回梁都。
直到第三天,我聽得謝景跟他妹道:「你多帶蕭昀哥哥出去玩一玩,他剛來南境,對這裡不熟悉,一個人容易迷路,你先帶他熟悉熟悉路。」
他妹反問,「爹不是說,不管他的嘛,我幹嘛要帶他出去玩。」
謝景:「爹說反話的,爹很喜歡他,以後,他也是你哥哥,是我們的家人。」
他妹不上當,「那你怎麼不自己帶他?」
謝景:「我最近忙,沒時間。」
他那時確實挺忙的,剛接手了寧安王的位置,近乎不怎麼著家。
他想了想又跟他妹道:「再說,蕭昀哥哥剛來,自尊心又很強,我怕我萬一沒忍住罵他幾句,或者冷落了他,他生悶氣,你是小孩兒,他不會跟你計較的。你順便幫我了解了解蕭昀哥哥的脾氣,看看他抗不抗罵,我給你加零花錢。」
於是,他妹在他加零花錢的誘惑下,帶著我在南境九條大街上歡快地蹦躂,吃吃喝喝,順便跟我炫耀她哥有多厲害。
看在我替她買單的份上,再順便教我以後怎麼跟她哥相處。
她一臉神秘,「蕭昀哥哥,我哥人很好的,就是有時候愛罵人,揍人。不過,沒關係,我教你個絕招,你如果以後犯了錯,要被他罵或者被他揍的時候,你就跟他哭,裝可憐,他指定就不罵你也不揍你了。」
我餘光瞥見剛好路過的謝景,險些一個趔趄,嫌棄地看他妹。
他妹絲毫沒有察覺,還在繼續跟我叭叭。
他趕時間搖著頭走了,他的副將在他身後打趣他,「大帥,你以後要多一個哭包弟弟了。」
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我,「多個哭包弟弟就多個哭包弟弟吧,總比他每天跟個沒情緒的木頭人強。」
我:「……」
他妹帶著我吃吃喝喝半個月後,追殺我的人追到了南境。
他救了我倆的當晚,在王府發脾氣,「真當我南境這麼好闖,竟敢追到南境來了。」
然後,下令全城搜捕刺客餘黨,自己親自照顧受傷的我。
4
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,迷迷糊糊醒來,便見坐在我床邊的他,一臉陰沉。
見我醒了,他摸了摸我的額頭問我,「還疼嗎?」
我剛想說不痛,畢竟我在宮裡那些年,什麼樣的傷沒受過,近乎是九死一生過來的。
但話沒說出口,我腦子裡突然就閃過他妹的話。
於是,我道:「很疼。」
謝景立時有些手足無措,看得出來,他沒照顧過人,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別人。
所以,他道:「那你繼續睡,睡著就不疼了。」
我:「……」
我心說,你怎麼不幹脆喊我多喝熱水呢!
我剛想完,他還真說了。
他再道:「你嗓子有點啞,要不,我給你倒杯熱水,你喝完再睡吧。」
我:「……」
謝謝,謝謝,我先睡了。
我真閉上眼後,他出門讓人把他的軍醫薅過來,問:「那小孩兒好像疼得不開心了,你是不是給他療傷的時候,少放了麻醉藥。」
軍醫半夜被薅起來,脾氣很大,「不然我給他致死量,讓他睡死過去?」
謝景:「什麼意思?」
軍醫咬牙切齒,「兩刀,刀刀入骨,誰醒了不痛,你事不要太多,你心疼就自己去哄哄他。」
謝景:「……」
謝景真來哄我了。
他握著我的手,輕聲道:「蕭昀,忍忍就過去了。」
我睜眼就見他一臉認真地看著我。
好,這確實是他的極限了。
傷口太痛,痛得我也只能用一個「嗯」字回應他,便真又沉沉睡了過去。
但次日,我醒來時,他依舊握住我的手,在我床邊睡著了。
我看著他頗顯憔悴的臉,再看著他握住我手的手,心裡突然一陣悸動。
那是我在母后離世後,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被在意。
當然,父皇也愛我,但他更在意他的江山。
所以,我被他送到太后那裡去後,即使他知道我過得很不好,但他每次見我,也只有一句,「為了大局,你多忍忍。」
我那時清楚的知道,如果我哪天真的死在太后手裡,他也不會為我流下一滴淚,只會說一句「只能怪你生不逢時」後,繼續他的宏圖大業。
在他的心裡,為了大梁的安穩,誰都可以犧牲。
包括他的妻子,兒子。
5
被在意的感覺很好,好到我連傷口的疼痛都感覺不到。
好到即使謝景醒來,又給了我一句「如果還疼,你就繼續睡」,我也覺得這話聽著就很美好。
是以,能下床後,我就成天跟著蕭昀。
他不讓我跟,我便把宮裡爭寵那一套拿出來跟他玩心眼。
一個月後,他去追殺刺客餘黨,沒讓我一起去。
我故意醉酒演他。
被他罵了,我還覺得很開心。
我都做好他就是罵我,我也要繼續演他的準備了,他看著我突然給了我一個擁抱,在我耳邊道:「蕭昀,我在呢,以後都會在。」
他頓了頓,又跟我解釋,「我也沒有嫌棄你,這次不帶你,只是怕你的傷還沒有好全。以後,我去哪裡都帶你,好不好?」
我點頭。
他又長嘆了口氣,「蕭昀,你不必這麼沒有安全感,有我在,南境沒人能傷你。」
他的呼吸落在我的耳邊,帶著些許溫熱,讓我一瞬間從假嚶嚶變成了真哽咽,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。
為了掩飾我真哭了的事實,我假裝在他肩上睡著了。
他著人將我扶回房間睡覺後,他的副將再次調侃他,「大帥,男人三分醉,演到你流淚,那小子在吃人的深宮裡長大的,怎麼可能這麼脆弱,他肯定演你的。」
謝景沒好氣地回他,「就算他是在吃人的深宮裡長大的,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孩子罷了,一個孩子能多強大。」
副將滿是疑惑地反問他,「大帥,你十七歲在幹嘛?」
謝景:「……」
副將自問自答,「替王爺千里奔襲北荒,於萬軍叢中輕鬆摘了敵軍首領的腦袋,僅僅用半個月時間,平定了北荒的戰亂,回來時還順手端了北荒山匪的老巢……」
副將還要說,謝景惱羞成怒地打斷他的話,「你閉嘴,你聲音這麼大幹嘛?你把他吵醒了,信不信我踹你。」
副將那個氣,「大帥,你就是色令智昏!」
謝景:「色你個大頭鬼,他一個人在南境舉目無親,我爹說,他以後就是我弟,我愛護弟弟怎麼了?」
副將:「……」
我:「……」
6
我那時也以為,我對謝景僅僅是對兄長的敬愛。
直到他帶著我去見南境的世家姑娘。
看著那些姑娘對他獻殷勤,我酸成了檸檬精才明白,即使我倆才短短相處幾個月,我卻無法自拔地喜歡上他了。
喜歡上謝景太容易了。
他一路以來都是家長們訓自家孩子時,口中的「別人家的孩子」,哪怕相隔十萬八千里,他也曾是梁都世家子弟們嫉妒的對象。
我在第一次見到謝景之前,就曾無數次聽過來宮裡參加宮宴的夫人們閒聊時提起他的名字。
她們說他,十歲跟著寧安王一起上戰場未曾膽怯過。
她們說他,十三歲能冷靜地幫寧安王處理掉南境的叛徒。
她們說他,十五歲開始替寧安王征戰,將來定可雄霸一方。
說完,她們再看自己家那些個只會橫行霸道或者玩泥巴的逆子,又會酸酸地來一句,「寧安王偏安一隅,朝廷讓他打個仗,都要三請五請才肯不情不願出兵的擺爛王,怎麼可能養出這麼優秀的兒子,假的吧。」
所以,我第一次見到他時,還幫那班夫人們打了個假,她們懷疑的沒錯,確實是假的,謝景連宮裡的情勢都看不清楚,就知道給自己惹麻煩。
第二次見到他時,我又幫那班夫人們來了個反轉,是真的,謝景一個人能從摘星台繞大半個皇宮出現在鳳華殿,還沒被宮裡的侍衛給發現,確實比她們那些只會玩泥巴的兒子們強了不知道多少倍。
連我來南境之前,父皇給我交代完該如何在寧安王那裡賣慘後,都專門提了一嘴謝景,讓我去到南境,跟謝景搞好關係。
所以,我在確定自己是真的喜歡上謝景後,我決定換個方式跟他搞關係。
南境的大家閨秀對他獻殷勤,給他表演為他而學的茶藝,茶快遞到謝景手裡前,我伸手攔截,「世子爺只喝我沏的茶。」
攔截完,我側頭問謝景,「是吧,世子爺。」
手伸了一半的謝景:「?」
我看著他,他看著我。
很快,他把手縮了回去,「是的。」
南境的大家閨秀給他送手帕,送簪子,送定情信物,我看著那些個東西跟謝景抱怨,「我都沒有收到過禮物。」
謝景當著姑娘的面,把姑娘送他的東西,放在我手心,順便跟姑娘道謝,「謝謝,我家弟弟很喜歡。」
幾次過後,謝景被大家閨秀們拉進了黑名單。
我得逞了,謝景的副將看不下去了。
他抽著嘴角告我的狀,「大帥,蕭昀那小子絕對是故意的,他什麼好東西沒見過!」
謝景給他翻了個大白眼,「你一天天是不是沒事兒做,凈盯著蕭昀了。你兵練了嗎?兵書看了嗎?實在不行你去演武場打套拳行不?」
副將:「……」
副將氣出內傷,來找我,「你不會是走歪門邪道,給大帥下藥了吧?」
我皮笑肉不笑地看回他,「再告我的狀,我就揍你了。」
副將:「……」
副將立馬把謝景喊出來,「大帥,看,他兩幅面孔,他剛才還威脅我說,要揍我。」
我心下一緊,頗緊張地看向謝景。
就見謝景看了眼我,又看了眼副將,繼而,一巴掌呼在副將的頭上,「你大半夜閒的是不是,把我喊過來就為了這個?」
副將:「……」
副將憤憤然,「懂了,偏愛。」
副將一甩袖子走了,「呵,虧我還怕大帥走歪,他本來就不直。」
謝景:「……」
不過副將有一句話是對的,謝景對我近乎偏愛。
所以,我在他的偏愛下,越來越放肆。
從單純地跟著他,到粘著他,再到非要跟他一起去打仗,還要跟他擠一個房間。
他從給我翻白眼,到默認,再到習慣,最後還會給我先備好一切東西。
甚至,我在寧安王路過的時候,故意親了他,他都沒說過我半句。
他被寧安王罵了個狗血淋頭,也只是淡然地回了寧安王一句,「爹,凡事想開點,不然容易讓自己上火,高血壓。」
寧安王:「……」
他的副將一臉看穿所有的表情,評價:「誰說直男不會哄人,大帥以前一個動不動就直接踹人罵娘的粗漢,現在為了太子殿下一個眼神,都快乾出烽火戲諸侯的荒唐事了。」
我:「……」
我得意地朝副將笑。
7
我以為我跟謝景能一直這樣走下去的。
畢竟,在父皇生病後,我被父皇召回梁都的前晚。
他約了幾個朋友給我辦離別宴。
我喝了點酒,趁著他也喝了點酒,我狗膽包天地跟他告白了,他也應了我的告白。
當是時,宴席散了後,我借著酒意將他堵在王府的假山長廊旁,泫泣欲泣地演他,「謝景,你今晚整晚都沒有理我,還跟王家的公子一起喝酒划拳,勾肩搭背。」
謝景一臉無奈地看著我,「蕭昀,好好說話,有話直說。」
我說了。
我說:「我喜歡你,可是你從來都沒有正面回應過我,我明天就要走了,你總得給我吃一顆定心丸吧。」
謝景:「……」
謝景沉思片刻,突然抬手,將我拉低點了後,認真道:「我愛你,蕭昀。」
我看著他醉紅了的鳳眼,在自己如鼓的心跳中,借著昏黃的燈光,更狗膽包天了,「那我們成親。」
他一巴掌拍在我的頭上,「成你個大頭鬼的親,不怕被人戳脊梁骨笑話是吧。」
我不依不饒。
他最終承諾,等江山安定,他便去梁都陪我,遷居梁都定居。
8
他這承諾剛出,再起戰事,他遠赴邊境。
結果,謝景在前線九死一生,朝堂幾個稍微穩定點就想作妖的大臣,以為父皇病了一場,就糊塗了。
幫父皇想怎麼收回南境封地,收回寧安王手裡的兵權。
跟父皇上述,頭頭是道地分析,保留南境封地的弊端。
加上後來兩三年,年歲欠豐,一部分朝臣竟想跟南虞割地和談。
還無端猜測謝景打了那麼久,竟然沒有拿下南虞,是不是有什麼其他想法。危言聳聽,擾亂人心。
父皇都被這些奏摺氣笑了。
但他病了一場後,開始搞迷信,想積點陰德,不想自己動手殺人了。便順手把奏摺丟給我,讓我處理掉上奏摺的大臣。
於是, 我把自己給殺成了個瘋批, 才終於止住了朝臣們的口。
父皇的病情稍微有點起色後, 我借著犒勞將士的名義去找謝景。
短短三年,謝景消瘦了很多,身上多了無數的傷口, 我摸著那些傷口, 紅了眼眶。
謝景故意調侃我,「蕭昀, 這死出你在我這裡玩了七八年了, 你不膩嗎?」
我垂眸反問他, 「你膩了嗎?」
謝景:「……」
謝景只愣了一息,反手扣住我的後腦勺, 親了上來,「你看我像膩了嗎?」
我回梁都那日,他跟我憧憬未來, 「蕭昀,放心, 我不會有事的,最多一年半, 這場戰事就能結束。打完,南虞未來二十年都無崛起的可能,屆時, 我就去梁都陪你。」
我說:「好。」
9
後來,他也確實沒有在那場戰爭里出事。
卻死在了他親手打下的盛世里。
死在了蕭睿與我爭奪皇權的鬥爭里。
呵斥我爹,「爹,我是你兒子,男的,公的,雄性,雖然我跟妹妹生了張八分相似的臉,化化妝也能跟她一模一樣,但我跟太子殿下一樣的性別,你是不是被妹妹氣糊塗了,想跟皇家玩把九族消消樂!」
「他但」只給我留下了幾句話,「蕭昀, 大梁如今的盛世長安, 是我親手打下的,我不想我十幾年的付出付諸東流,你幫我守住了,再來找我,好不好?」
我說:「好。」
我說:「那你在奈何橋上等我好不好?」
他說:「好。」
從此, 他墓碑上我親手刻下的「未亡人」三個字, 成了我們最後的羈絆。
10
眼下, 我看著新上任的丞相說:「來,朕給你講個故事。」
半日後, 丞相紅著眼眶出了上書房。
此後, 再沒人來找我催過婚。
尾聲
五十年後。
隆冬。
梁都下了場特別大的雪。
滿宮的人醒來,才發現他們那永遠滿勤的帝王不見了,上書房裡, 有他提前寫好的傳位遺書, 傳為給他從宗室過繼的太子。
滿宮的人急了,尋了半天,才在郊外已故謝帥的墓前找到他。
他靠在謝帥的墓碑前,滿身是雪, 早已沒有了呼吸。
但神色安詳,面帶微笑。
他安排好所有後事後,去赴與謝景的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