畢竟疆城嚴寒,即便屍體多停放幾天。
也不至於難以辨認。
然後我看見他放在中控台上的日記本。
想:也許他只是想知道被撕掉的最後一頁。
寫的是什麼而已。
8
在路況優良的情況下。
兩千公里的路程需耗時二十六個小時左右。
但匡野僅用了二十個小時,便進入了疆城區域。
大雪停了,天空呈現一種水洗過的藍。
救援隊已經將通往滑雪場的路清理乾淨。
遠遠地,可以看見高掛的纜車。
匡野在離入口很遠的地方停下。
下車。
他身上的煙味很濃。
臉上是極度疲憊的青灰色。
匡野靠在車上,低聲道:「真的好冷啊。」
他拿出電話,回撥我的號碼。
沒人接。
他卻像鬆了一口氣。
「許星舟,這一定又是你的惡作劇。」
電話對面是忙音。
匡野自言自語,語氣很輕:「你就是想讓我記起小時候的事,然後同意跟你重新在一起,對嗎?
「好,你贏了。
「等會兒見到你,我們就重新在一起吧。」
他掛了電話。
驅車進入滑雪場。
現場一片慘白。
工作人員問清來意,對他說:「在雪崩中受傷的人已經送往醫院,不過有一個年輕人不幸去世。
「男孩子頭部受傷,流了很多血,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凍僵了,雙手攥著手機,像是在等誰的電話。
「太可惜了,聽說是來找人的,所以連防寒的滑雪服都沒穿……」
匡野的身體晃了一下。
似乎是因為穿得太少。
他開始劇烈顫抖。
還沒走回車上。
他忽然暈倒在地。
工作人員將他送往醫院,紛紛猜測他就是死者的親屬。
因為太難過,所以昏厥。
我看著救護車上的匡野。
心說:不是的,他應該只是愧疚罷了。
匡野醒來的時候。
護士叫來一位年輕的女性志願者。
她委婉地說:「實在抱歉,我們在您暈厥時翻看了您的手機。
「您就是來認領許星舟先生遺體的,對嗎?」
匡野啞聲說:「對。」
然後不顧阻攔地拔掉輸液針頭。
拜託志願者帶他去認屍體。
他被帶到一間很冷的房間。
房間正中間有張窄窄的床。
上面的白布垂下床沿。
裡面的輪廓淺淺的。
匡野指尖顫抖。
還是掀開了白布。
我蒼白的臉緩緩露出來。
但表情並不難看。
眼睫乖順。
唇角微微上揚。
浮著淺淺的梨渦。
匡野蜷起手指,很輕地颳了下我的鼻子。
「笨蛋。
「你裝得也太不像了,連笑都忍不住。」
身旁的志願者語氣透著不忍心,解釋道:「其實微笑是由於極度低溫造成的大腦幻覺。
「他去世前……也許是想起了開心的事。」
「是嗎?許星舟。」匡野垂眸看著我的臉,問。
得不到回答。
所以匡野說:「應該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吧。
「否則記著當時我在電話里說的話,怎麼可能還能笑得出來呢……」
9
當時他說了什麼?
他說是耍我的,還說我蠢。
大概是頭部撞擊造成腦中血塊變化,我漸漸地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。
想起了我跟匡野的重逢。
就像日記本里展望的一樣。
我真的在長大後又遇見他了。
匡野變得更高大,也更冷厲。
穿著賽車服從採訪現場走下來。
像個偶像明星。
我呆在當場,意識到即便是第一次看見他。
也一樣會心動。
這個想法,在之後的每一次遇見都得到了印證。
我那時還是實習記者。
追在他身後喊他的名字。
他不耐煩地回身,看見我的笑臉。
十年沒見。
匡野忘記我也正常,我那時想。
但他真的記得不多。
我還是忍不住有一點難過。
後來我興致勃勃地跟他說起福利院,又借著工作之便跟他邀約了之後的很多次見面。
我熱烈地追他。
像小時候那樣黏。
確定關係那天,我送給他平安扣。
他送給我冠軍獎盃,並在上面刻下我們兩個的名字。
那天我很開心,從包里翻出一頁邊緣粗糙的紙。
神秘兮兮地對他說:「你猜猜這是什麼?」
匡野看著我,灰眸里映著我亮晶晶的眼睛。
「這是我的——」
我的話沒能說完。
因為匡野忽然吻住了我的嘴唇。
兩個初學者都不得章法。
卻還是讓我的心跳亂七八糟。
想到這裡,我的唇角又忍不住揚起一點弧度。
臉上驀地感到些涼意。
我看過去,發現匡野把我的臉弄濕了。
他一直看著我閉上的眼睛。
大串淚珠掉下來也不眨眼。
志願者有些慌亂,一邊勸他節哀。
一邊在口袋裡翻找。
沒找出紙巾,卻找到一個小密封袋。
「差點忘記了,這是許先生的手機、鑰匙和隨身物品,請您收好。」
匡野動作遲緩地接過。
看見裡面有一張很皺的紙。
他拿出來,展開。
字跡被洇濕又晾乾,在泛黃的舊紙張上顯得模糊。
可還是能勉強辨認。
【要跟匡野談戀愛!】
少年時期,羞於讓匡野知道,在分別前被扯下來的日記本最後一頁,寫著這句話。
如果長大後再遇見,我一定,要跟匡野談戀愛!
跟你在一起是我的願望啊,它現在實現了。
跟匡野在一起的那天。
以及之後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。
我都想對他這樣說。
10
匡野在冰冷的房間裡佇立良久。
然後將我的東西妥帖地收在身上。
他面無表情地安排返程事宜。
並向工作人員表示了感謝。
幾個年輕人認出了他。
背地裡說匡野實在不像媒體描述的那樣桀驁無禮。
我跟著自己的身體上了靈車。
默默看向匡野。
其實他昨天還不是這樣的。
所有的改變仿佛發生在一瞬間。
匡野身上的鋒芒消失了。
他顯得木訥,死氣沉沉。
後車廂非常寒冷。
司機勸匡野去坐副駕駛。
被拒絕了。
汽車開始行駛。
匡野低聲說:「你那天比現在更冷吧?
「還冷了那麼久……」
他的語氣沒有起伏,臉上也沒什麼表情。
「許星舟,你是不是笨蛋啊?」
匡野的臉上又濕了,有眼淚滑過他乾涸裂開的唇角。「好不容易實現的願望,為什麼要分手?
「你生病了我可以帶你去治,變成真的傻子我也不介意。
「不會不要你的,許星舟……」
他在輕微的顛簸中起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