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這樣的熱烈眼神注視著,很難講出拒絕的話。
[.…也可。」
他顯然很高興:「太好了!我還擔心回程寂寞,有曳笙兄,便可排解了。」一直沉默的謝沿突然重重地放下了酒盞。
我和袁銀齊齊看向他,他表情沒什麼變化,眸光卻一點點變得晦暗。
「你身上的傷還未癒合,能經得了一路顛簸?」
袁銀瞪大眼,驚呼一聲站了起來:「傷?笙兄你受傷了?」
心裡升起一種微妙的酸澀。
謝沿是在關心我嗎?
我抿了抿唇:「我皮糙肉厚,不礙事的。」
謝沿輕笑一聲:「不見得。」
兀地想起他將一絲不掛的我抱至床上,臉上微微發熱。
袁銀不懂我倆之間的暗流涌動,從行李里翻出兩瓶藥。
「曳笙兄,我定了天字號房,床榻寬敞,你同我住下,等傷情穩定我們再出發。」
他的包裹鼓鼓囊囊,什麼都有。這江湖行走得倒是愜意。
袁銀兩杯酒下去就嚷嚷著頭暈,要回房歇息。我本打算跟著他去,謝沿攔下了我。
13
「曲落想當面和你道謝。」心尖像是被針扎了下。原來今天來找我,是為了曲落啊。
也是。
他來送禮,後來送藥,都是為了曲落。
若不是我救了他的妻女,他怕是不願與我有一點瓜葛。
我扯起唇角:「不必了,禮和藥我都已收下,兩清了。」
可他還是杵在那,攔著我的去路,頗有不依不饒的意思。
兩人僵持不下,終究還是我敗下陣來。
畢竟我還要再住幾日,若他每日都來,可能還會多生麻煩。
謝沿走得很慢,慢到兩人像是閒庭漫步,不是趕路。
他不言我不語,兩人一前一後,直到我發現路逐漸變得荒蕪,農舍也稀疏起來。我停了下來。
「你要帶我去哪裡?」這並不是他家的方向。
謝沿依然不說話,我只能跟上。直到一棵古樹下,他才停下腳步。
「五年前被我丟在這裡。」
抬眼看去,這棵古樹盤根錯節,枝葉繁茂,倒是個好的庇護處。其實事到如今我也能猜到,當年的堂主最後還是饒了他一命。廢去了他所有的內力,也洗掉了他的記憶。讓他作為尋常百姓,平凡地活著。我不知道謝沿今日為何帶我來這裡,一回首,就撞上了他沉沉的眸光。
「曳笙。」
兩個字,像是定身咒般讓我動彈不得。不...不是定身,我在顫抖。
「連告訴我的名字都是假的,那你說的,到底幾分是真的?」謝沿以前念我名字時,總是輕輕的,尾音上揚。
意亂情迷時,會稍微黏糊一些,夾雜著喘息,更顯繾綣和依戀。我很怕再聽到他這麼叫我。
因為我可能會不管不顧地告訴他一切,毀掉他現有的幸福,強取豪奪把他帶回去o
剛才袁銀一口一個「曳笙兄」時我就在擔憂,但事實證明,擔憂是多餘的。眼前的謝沿再念這兩個字,毫無起伏,也毫無感情。
我低下頭盯著地面:「都是真的,不曾證你。」
「是嗎?」
謝沿的衣擺闖進了視野,一步步靠近。太近了。
我後退了一步,反被他一把揪住了衣襟。
謝沿垂眸一動不動地緊盯著我,將我的手帶至他的身後,沿著脊背一寸寸往上。相似的場景激得我猛然一顫,想抽回卻怎麼都使不上勁。
「我這裡,有一處刀傷。郎中說再偏一毫,神仙也救不回來。」謝沿微微傾身,呼吸清清淺淺地落在我臉上,「曳笙少俠,我覺得你應當知情。」
怎麼會不知情呢。
當年他為了將我摘出那個漩渦,讓我做劊子手。
就像現在這樣,握著我的手,一寸寸帶到後心窩,將刀刺進去的啊。我毫髮無傷地脫離索命門,從此恢復自由之身。
而眼前的謝沿早已忘卻他以怎樣的心境,借用我的手殺了他自己的。咄咄逼問,是在找仇人啊——
並且,他已經有了答案。
「是我。」
努力扯出笑,卻怎麼也笑不起來。
「捅了你,害你到如今這般田地的人,是我。」古樹下日影斑駁,只有風吹樹葉聲。
這裡挺好的,在這裡把命還給謝沿也挺好的。這條命,是他救下的,也隨時可以收回去。我安安靜靜地等著他動手,卻聽到他笑了起來。
14
「你又在證我了。」
謝沿鬆開了我,語氣染上了一抹嘲諷意味。我怔了怔,疾聲道:
「我說的都是實話。你曾經救過我的命,代價是自己被架到身不由己的被動里,如果沒有我,你不會過得那樣辛苦,也不用遭受如今的結局。一切都是因為我,一開始你沒有遇到我就好了..
說到最後,哽咽到發不出一點聲音。
這五年,我無數次地想,我這樣的害人精,早就該死的。
當初我為什麼要攔下謝沿,求他救救我呢?
謝沿從來沒遇到過我就好了。
我害了他的前半生,又來禍害他的重生。
「為什麼要欺負我?」
謝沿在我的崩潰中突兀開口,眼淚模糊了視野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「我沒有.
他的聲音沒有波瀾起伏,卻字字有力。
「有。」
「你欺負我不會武功,隨意撩撥了我又離開。」
「欺負我什麼都不記得,隨意編點只言詞組搪塞我,又擅自替我下定論。」「欺負我拿不出天字房、梨花酥,只能眼睜睜看你和別人走,給別人排解寂寞。」
「那日看著你走出房門,不見蹤影,我的心莫名空了一塊。」
「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,只知道你對我來說,不一般。曾經不一般,如今也不一般。」
「我明明已經活了很久,卻只記得這五年的事,這樣的我是不完整的。我好像只
有一半活在這個世上,另一半在你手裡,你卻什麼都不願意和我講。」
眼淚一點點蒸乾,我看清了謝沿的臉,神態熟悉而陌生。
我突然不敢看他。
「謝沿,你作為阿留活著已是最好的安排,我和往事,都不重要了。」他抿緊唇一語不發。
相伴這麼多年,我不是沒惹過他生氣,他現在的狀態我很熟悉,是在隱忍怒意。「既然不想再與我有瓜葛,為何一開始要來招惹我?」
「抱歉,那次是我失了理智。」
「你可以再失一次。」
「什..
我看著眼前驟然變大的臉,大腦登時一片空白。謝沿他...吻住了我。
就像我們無數次做過的那樣,攻城略地,急風驟雨,馳騁輾轉。他用力扣著後頸不讓我逃,我只能在換氣時勉強喚出他的名字。破碎的,不成調的,帶著哭腔的。
謝沿喘息粗重,臉上欲色與迷茫交織。
他像是在試探什麼,一下又一下地啄在我臉上,到脖頸,流連到鎖骨。
衣襟在掙扎間散開,謝沿的呼吸突然停了一瞬,眼眶迅速泛了紅。
粗糲的指腹重重地按搓在我肩頭那塊疤上,我下意識躲閃,不知為何又激怒了他o
他狠狠一口咬在那處,我吃痛悶哼一聲,揪緊了他的外衫。牙齒嵌進皮膚,狠到像是要把我整個吃進腹中。
「謝沿….
「曳笙,讓我記起來,我想要記起來。只有你一個人記得,對我公平嗎?」公平?
他記起來後,曲落和珠珠要怎麼辦呢。
我們的十多年是真的,可曲落和他的五年也是真的。沒有人能得到公平。
我從他的懷中脫身出來,一步步後退。謝沿被我點了穴,動彈不得。
「你又要走!」
他一如重逢時那樣目眥欲裂,可又有哪裡不一樣了。我不敢仔細分析到底哪裡不一樣,整了整衣衫,狠下心扭頭離去。
15
回到客棧,袁銀竟坐在門檻上等我。
「曳笙兄!」
他臉上的酒暈還沒散,跌跌撞撞地奔向我。
「你走後我想起來,與我家有些交情的神醫也在附近,已派影衛去請了,你的傷肯定很快就能治好。」
一時間,我竟不知該說些什麼。
不管是一點小傷請神醫,還是出走江湖竟帶著影衛,都衝擊著我多年以來,作為俠士的認知。
他的熱心,也讓我原本的打算落了空。
本來是想找袁銀即刻啟程,離開此地的。
我不死心:「不如我們先動身去你家,路上傷好了,就不必勞煩神醫了。」
他有些為難:「那老頭脾氣差得很,這樣可能覺得我們在戲弄他,得罪了就不好了。」
袁銀一片好心,我確實不能任性。
心煩意亂地坐下喝茶,袁銀湊過來遞了盒棗泥糕。
「曳笙兄嘗嘗,小二說是這方圓幾里最美的娘子做的,每天只能訂一份,我加錢討過來了。」
我看了一眼,這棗泥糕,和謝沿登門道謝那天帶的,一模一樣。
娘子確實很美,糕點也確實很好吃。
只是現在,再甜也是苦的。
我擺了擺手,飲茶壓抑下喉間的窒息。
「咦,曳笙兄,你嘴角怎麼破了,滲著血呢。」
袁銀遞了帕子來,我沒接,愣愣地拿手背按了按,確實有血絲。心裡隱隱浮起擔憂。
我的血里有毒,以前謝沿與我日夜廝混,一不小心也會弄傷流血。一開始會有中毒症狀,後來漸漸適應了,就有了抗毒性。
如今他體質大變,不知還能不能承受得住。
肩頭的咬痕還在作痛,我耐著性子喝了一口茶,終究還是放心不下,放下茶杯往古樹趕。
可古樹下,哪還有他的影子。
空空蕩蕩,剛才此處發生的一切,好像不過是一場幻境。袁銀緊趕慢趕追上我,累得大喘氣。
平復後他繞著古樹上瞧下看了一圈,滿臉不解:
「曳笙兄,你是在此處丟了什麼重要物什?我來幫你一同找。」我仰頭看著葉片縫隙里的日光,炫目得讓人發暈。
「罷了,找不回來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