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癢。」
關山越輕聲說。
「閉嘴!」
我暴躁地用力捂住他的眼睛。
他的眼皮極薄且溫熱,能感受到眼球細微的顫動,像是一顆小小的心臟,不安分地被我捂在掌心裡。
我突然有點不想聽他的回答了:「算了,你.」
一包奶被舉到面前,關山越被我捂著眼睛,薄潤的嘴唇一張一合:
「方時,喝奶嗎?」
r…
片刻後,我泄憤似的咬了下吸管。
可憐的吸管被我咬得滿是牙印,奶盒乾癟,裡面早就沒有一滴奶了。
我把它想像成季沐澤,扔在地上一腳踩爆,心情瞬間舒暢。
關山越彎腰撿起奶盒,扔到垃圾桶里。
他臉上的傷勢有點嚇人,青青紫紫的,像個鬼,我嫌棄他,讓他換邊走,別拿這邊臉對著我。
關山越輕聲駁回了:「少爺,有太陽。」
我這才注意到他這樣寸步不離,原來是在為我遮陽。
心裡有一絲小感動,我哼了聲,不願領他的情:
為了你,我都和最好的朋友吵翻了,這都是你應該做的。」
關山越好脾氣地說:「是。」
回到教室,滿地狼藉已經被整理好,班主任把我和關山越叫到辦公室。
「具體情況我已經聽說了,是季沐澤先動的手,」他話鋒一轉,「不過我聽有同學反映,說班裡存在校園霸凌現象——關山越,是真的嗎?」
我一個激靈,下意識看向關山越。
如果關山越把之前的事都說出來….
班主任會叫家長,爸媽和關山越見面,親子相認,然後把我逐出家門….曾經窺見的劇情將——變成現實,而我跌入深淵、萬劫不復。手心緊張得冒了汗,胃部緊縮,揪著發疼,甚至有點想吐。我祈求地看著關山越,可那雙焦褐色的眼睛卻無視我,眼底一如既往的冷靜淡漠。
「是...!
他緩緩吐出一個字。
咚!
我的心臟猛地往下一墜。
「是假的。」
關山越慢條斯理地說道,他垂下眼帘,盯著我,眼底隱約有幾分戲謔的溫柔。
「大家只是在和我開玩笑。」
這句話宛如一道赦令,失序的心臟穩穩揣回胸腔里,我長舒了一口氣,居然對關山越有點感激。
可剛剛升起的親近之意,在關山越接過女生的粉色信封后,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「方、方時同學。」
曾經在食堂劫走關山越的女生結結巴巴地站在我們面前,突然一把把信封塞進關山越懷裡,拔腿就跑,像只受驚的兔子。
...我有這麼可怕?
我氣餒地盯著她的身影磨牙,伸手對關山越道:「給我看。」
「不行。」
再一次,關山越為了那個女生拒絕了我。
他將信封妥帖地收進口袋裡,唇畔突然漾起一點不明的笑意。我越看越礙眼,用力打了他一下:「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?」關山越卻反問:「你很在意她嗎?」
他收起笑,焦褐色的眼睛冷冷看著我,他從未用這種眼神看著我過。
「你喜歡她?」
我心裡難受起來。
明明剛剛還好好的,現在為了一個女生,他敢頂撞我?他是我的狗,怎麼敢喜歡別人?我嘴硬道:「是啊,所以你不准和我搶,知道了嗎?」
關山越定定看了我幾秒鐘,垂下眼,點了點頭。
分明是我想要的回答,可這一次,焦躁和煩悶翻江倒海,更加洶湧地翻騰起來。
14
季沐澤因為打架回家反省三天,同時,我和關山越冷戰了。更確切的表現為,他不再無時無刻注視著我了。
如附骨之疽、令我無法忍受的灼熱的視線消失了。
早上桌洞裡依舊會定時出現一包奶;中午食堂也依舊會為我打好飯;小組討論上,他默默將我不會的答案寫在紙條上傳給我。
一切和之前沒有任何變化。
——但就是不看我。
他脫下我買的嶄新校服,陰沉的劉海也重新放了下來,如同幽靈一般在任何我看得見的地方遊蕩,讓人不得不去在意。
我憋著一口氣跟他較勁,故意在他面前呼朋引伴,甚至與那日的女生搭上話,知道她叫周茜茜,和我住在同一個別墅區。
我趾高氣揚地跑到關山越面前炫耀:
「顯然,我更適合她。關山越,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,以後別痴心妄想!」關山越寫字的動作突然頓住。
我下意識看向他的手,指節清瘦有力,染著久不見天日的蒼白,連手背的淡綠靜脈都很明顯,讓人想到白璧無瑕這四個字。
我還記得這隻手的溫度、重量和皮膚的觸感。
回憶瞬間變得彆扭起來。
等回過神,才發現不知何時,關山越早已抬起頭。被劉海遮蓋的焦褐色眼睛,久違地直直緊盯著我。緘默,又熾熱。
他說:「若我非要糾纏呢?」
我惱羞成怒,氣得跳腳:「那咱們走著瞧!」當天放學,我就約了周茜茜一起回家。
本以為她不會答應,誰知她滿臉暈紅,忙不迭地點頭。我竊喜於自己的魅力,又有點替關山越抱不平。
懷著這種糾葛的念頭,一路有說有笑,卻在家門口看見一道身影。
天漸漸黑了,他坐在門口的台階上,支著腿,臉被籠在陰影里,只有唇畔一點橘紅的光亮忽明忽暗。
地上全是被按滅的煙頭。
「季沐澤….」我狐疑地靠近他,「你會吸煙?」
「方時,」他的聲音嘶啞,周身一股嗆人的煙味,疲憊而頹唐,「我可能要出國了。」
我吃驚:「這麼快?」
劇情里,季沐澤明明是高三才出國的啊?季沐澤答非所問:「剛剛那個女生是誰?」我含糊其詞:「隔壁班同學。」
「她在追你?」
季沐澤站了起來,踩在台階上,顯得更加高了。他煩躁地踩滅煙頭,逼問:「還是你在追她?」「季沐澤!」他語氣很沖,我直接頂了回去,對他豎中指,「關你屁事!」
「方時!」
他深吸了一口氣,像是在努力控制情緒。
路燈下,他一雙眼紅得嚇人,如同積著灰燼的火山口,不知哪一瞬就會爆發。「我不想跟你吵架,小時,求求你。」
他伸手攥住我的手腕,大掌將我的手包在手心裡。
明明天氣不算冷,他卻滿手冷汗,像是抓著僅剩的希望,低聲問:「你願不願意……跟我一起出國?」
15
或許是最近習慣了和他對著干,我脫口而出:「不行!」
反應過來,才發現季沐澤臉色難看得嚇人。
他緊緊攥著我的手,力道令我疼得掙扎,卻察覺不到似的問:「為什麼?」他眼仁漆黑,唯有路燈照著的瞳孔雪亮,炯炯地逼視著我,像夜裡討食的餓狼。我漸漸感到窒息,害怕地在腦海中尋找一個藉口作為答案。
因為我要監視著關山越,不讓他與爸媽見面,保住自己的身份...
「因為關山越——唔!」
然而只說了五個字,眼前就陡然一黑,季沐澤猛地把我拽進懷裡,唇舌像冰冷的細蛇,爬了上來。
大腦一片恐慌,身體卻因為震驚而木僵在原地,仿佛身上的熱氣都被他汲取走了,手腳冰冷。
「關山越、又是關山越!方時,我真的受夠了!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在乎我一點?」
他罵了聲,貪婪地、急不可耐地胡亂將吻印上來,嘴唇冷冰冰的,貼在脖子上,令我禁不住發抖。
自然課上的知識點突然冒了出來——
黑熊捕捉到獵物後會選擇活吃,舌頭一舔就能把人的臉皮刮掉….我嗚咽著想:我要被季沐澤吃掉了嗎?
束縛著身體的手臂越發勒緊,像是要把我嵌到胸腔里。
季沐澤將頭深深地埋進我脖子裡,溫熱的呼吸扑打上來,呢喃道:「別哭,小時,別哭。」他說,「對不起。」
我一個勁地顫抖,眼淚越發洶湧,打濕了他單薄的襯衫。他也不由自主抖了一下,接著,我的脖子也濕了。
季沐澤濕漉漉的眼睛壓在我的頸動脈上,極速增加的心跳與體溫被迫和他的眼淚彼此感知,他咬牙忍著哭腔,嗓子都啞了:
「方時,我喜歡你。」
撲通!
我似乎聽到心臟狠狠撞了一下。
路燈周圍盤旋著幾隻飛蛾,不死心地一下下撞著燈罩,撲通、撲通——情緒像是退潮後的沙灘,最激烈最洶湧的已經退卻,只剩下淺淺一層水面溫吞地
推著、擠著,製造出幾朵小小的浪花。
…季沐澤,喜歡我?
男生..喜歡男生?
我呆愣在他懷裡,甚至忘了推開。
季沐澤試探地鬆了勁,隨後放低聲音,用更加沙啞惑人的語調沉沉道:「不是心血來潮,更不是捉弄,我喜歡你,很久了。」
我結巴了:「為、為什麼?」
季沐澤反問:「只有討厭一個人才需要理由。方時,你仔細想想,你真的討厭我嗎?不然你為什麼不推開我?這麼多年,我們一直在一起,你只是習慣了朋友的身份,但就算換成戀人,我們的相處也不會有絲毫改變。」
我腦袋很亂,仰頭看著他,季沐澤捧著我的臉,認真地注視著我:
「我會一直陪著你。」
心底的堤壩漸漸鬆動,我模模糊糊地想,或許季沐澤說得是對的,從小到大,是他一直陪在我身邊..
「鬆開他。」冰冷的語調響起。我豁谷然回頭,只看到一道殘影。
季沐澤放開我,很快和來人打成一團。月色下,像是兩頭失去理智的野獸。
「靠!」
季沐澤被一把掀翻在地,居於上風的人背對著我,極其冷靜地握緊拳頭,一次次揮下去,像是架冰冷的戰鬥機器。
月影婆娑,我看清了他手腕上的黑色素圈。
「關山越!」
關山越沒有絲毫停頓,最後一拳重重搗在季沐澤腹部,看季沐澤疼得蜷縮在一起,沒有還手之力才起身。
而一直忍著痛呼的季沐澤,卻在關山越走向我的那一刻大喊:「方時!」下一瞬,關山越就毫不遲疑地拉起我的手,拽著我跑了起來。
16
夜風在耳畔呼嘯而過。
我跌跌撞撞地被拉著跑,覺得自己像是一隻風箏,而關山越是那根引線,蠻橫固執地扯著我,不給我絲毫逃離的可能。
肺部著火一般疼,眼眶湧出生理性的淚水,搖晃視線內只剩下交握的兩隻手。
漫無目的地奔跑像是私奔,要就這麼一直逃,逃到世界盡頭。
我氣喘吁吁地喊:「停、停一下!」
他陡然止步,而我因為慣性,一下子撞進他懷裡,鼻樑一酸,險些落下淚來。
靠,這人的胸口怎麼會這麼硬?
我上氣不接下氣地想,連罵都罵不出來了。
一隻手撫上背部,平緩地給我順著氣。
我直起身子的第一時間,猛地扇了他一耳光。
清脆的一聲響,卻連他的臉都沒扇歪。
關山越垂著眼珠,焦褐色的眼睛在深夜裡反而顯得亮,視線令我毛骨悚然。於是我毫不猶豫,又扇了一巴掌。
「你為什麼打季沐澤?!」
「少爺。」
關山越穩穩地叫了我一聲,把我的手捂在掌心裡。他的手寬大、溫熱,搓著我冰冷顫抖的指節,耐心地又叫了一遍,
「方時。」
「閉嘴!閉嘴閉嘴閉嘴!」
我使勁抽回手,手掌又麻又抖,聲音還帶著濃濃的哭腔。我知道自己現在有多糟糕,可我控制不住。
眼淚嘩啦嘩啦地落,濃厚的委屈直往上沖,我使勁打他、捶他、踢他,歇斯底里地向他吼:
「為什麼這麼晚才來?!」
我為什麼要和他說這個?我想說的分明不是這個。
我想說的是,為什麼世界上有你這樣討厭的存在?為什麼你不理我?為什麼你無動於衷?
你為什麼不來?又為什麼來了?還來得這麼晚。為什麼你是真的,而我是假的?
我恨死你了,你像是我的天敵,你讓我心驚膽戰,夜不能寐。關山越,我討厭你。
.…關山越。」我哽咽著,淚眼朦朧地仰頭看著他,「我害怕。」
「對不起。」他垂著頭,上前將我摟在懷裡,擋住冷風,「翻牆費了些時間,是我的錯。」
我攥著他的前襟,瓮聲瓮氣:「不准比我高,跪下!」
他毫不遲疑地單膝跪了下去。
我猶豫著將手插進他後腦的髮絲中,輕輕揉搓了幾下。
乾燥柔軟,還香香的。
我將他的劉海向後捋,露出那雙眼睛,一下下摸著他的頭。
季沐澤總不愛讓我摸他的頭,小時候說男人的頭摸了長不高,長大了又改口說男人的頭只有媳婦才能摸。
我想關山越大概不需要再長高,他這麼窮,估計也找不到媳婦。
因為他始終仰頭凝視著我,表現得很安靜。
月光融進眼底,泛著蜜色的暖,連帶著下三白的眼型看著也沒那麼嚇人了。我不自覺笑了起來,拍了下他的頭頂,又順著撓了撓他的下巴:「乖狗。」關山越唇畔動了動,眉宇一下子柔和下來。
他看著我,壓舌吐出一個字:「汪。」
17
我請了一周的假,等再來上學時,季沐澤的座位上已經沒人了。季沐顏幫忙把他的信轉交給我,囁嚅道:
「方時哥,雖然不知道你和我哥發生了什麼,但我哥是真的很珍惜你,你們能不能….」
我知道她是想問「你們能不能和好」。
我搖搖頭,指著站在不遠處的關山越:「我的狗挺凶的,容不下別人。」
季沐顏跺腳:「別開玩笑了,這種人隨便打發走就算了,怎麼能跟我哥相提並論?」
「我不喜歡人,就喜歡養狗。」我漫不經心地看著關山越。他光是站在那就鶴立雞群,不知道有多受關注。
那雙焦褐色的眼睛卻始終專注地望向我,宛若一張巨大的蛛網,鋪天蓋地,密不透風。
真是個死變態。
唇角忍不住挑起,我朝他走了過去,不經意說道:
「劉海,還是放下去吧。」
身後,傳來了他亘古不變的回答:「是,少爺。」
季沐顏不死心地追在身後:「方時哥,你不會真喜歡他吧?當初可是你親口說的,他就是你的一條狗!」
她皺眉看著關山越,很不可思議道:
「你連自尊都沒有嗎?被當成狗,居然一點都不生氣?」「嗯。」關山越平靜地回答,「我甘之如飴。」
「簡直有病!」
最終,以季沐顏這句擲地有聲的怒吼為結尾,我們不歡而散。我乾脆徹底把關山越帶進生活中。
小到穿衣和食宿,大到他的分科選擇、升學意向甚至是工作規劃。我無孔不入地掌控著他的全部,並在他始終如一的順從下,徹底沉淪。等升上高三,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,方時身邊有條名叫關山越的狗。忠誠、沉默、兇狠且聰明。
明明自己並不富裕,卻還是會在領到貧困生補助和獎學金的第一時間全數上交。
——哪怕小少爺壓根看不上這點錢。
至於某些閒言碎語,通通傳不進我的耳朵里。
我也壓根不在乎。
直到某一天,我收到了季沐澤的郵件。
他完全了解我的性格,知道我壓根不會點開看,因此直接將內容放在了標題里。我只看了一眼,就如墜冰窟。
他寫——
【小時,我知道你是個冒牌貨。】
18
我躲在廁所里,屏息打開那份郵件。
率先彈出來的,是一份親子鑑定書,和一張圖片。前者,顯示我與爸媽沒有血緣關係。
後者,是十年前,爸媽捐助孤兒院的愛心報道。
照片的一角,是縮小十歲、面色蒼白陰鬱的小關山越。
在所有人都在看鏡頭的時候,他微微側頭,直勾勾地看向了我。
剎那間,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涌了上來,我猛地扶著馬桶乾嘔,卻什麼都吐不出來。
剛剛入喉的牛奶此刻化作一根根冷針,沉甸甸地墜著胃部。舌根發苦,嘴巴里泛著一股難聞的奶腥味。
我想刪除郵件,卻發現自己的手正劇烈顫抖著。
而這時,催命的鈴聲猛地響了起來。
啪!
手機掉到地上,螢幕閃爍著一串號碼。
劇情中我備受欺凌、孤苦無依的慘狀猛地湧上心頭,我哆哆嗦嗦接通電話,帶著哭腔罵道:
「季沐澤,你究竟想幹什麼?!」
「小時。」
與我的心急如焚不同,季沐澤的聲音十分輕鬆悠閒,他長嘆了一聲,低低道:「好久都沒聽到你的聲音了。」
「你要告訴……方家人嗎?」我氣勢微弱。
臨行時我們鬧得這樣難堪,我甚至不顧多年情分,決絕地刪除了一切聯繫方式。他又怎麼會為了我隱瞞?
眼淚壓根止不住,我甚至絕望地想,自己被掃地出門時能不能帶上那張不限額的黑卡。
還有關山越,一旦知道了我根本沒資格對他頤指氣使,又會怎樣對待我?人都是會變的,季沐澤一樣,關山越也一樣。
想像如同脫節的列車,控制不住地飛馳著,直到我聽見季沐澤的話——
「我為什麼要告訴他們?」他輕笑了兩聲,用誘惑的語氣說道,「畢竟,我們的感情很好,不是嗎?」
我緊緊抓住他隨意拋下的救命稻草,絲毫不想考慮這根稻草究竟是蛛絲抑或圈套,只是迫不及待地附和:「沒錯,季沐澤,所以你——」
「所以你會趕走關山越,並和我交往,對吧?」季沐澤輕鬆地打斷我。
19
幾分鐘後,我洗了把臉,神情恍惚地走出男廁所。卻在轉角處撞進一個人懷裡。
「小心,少爺。」
關山越扶住我的肩膀,焦褐色的眼睛從我的眼睛向下打量。最後托起我的手腕,替我將被水打濕的袖子卷上去。
我像是被燙了似的急急縮回手,猶豫問:「你.…你從這裡站了多久?」
「老師看你太久沒回教室,我正要進去找你。」他的表情毫無破綻,溫熱的指腹輕輕擦了下我的眼角,「你哭過了?」
「別碰我!」
季沐澤的警告猶在耳畔,我避他如蛇蠍,勉強保持情緒:
「我沒事,回去吧。」
關山越卻沒動。
等我從他身側走過時,卻突然拉住我的手腕。「方時,你有事瞞著我。」他無比篤定道。
一直以來,他像我肚子裡的蛔蟲,能夠精準揣測我的情緒和喜好。
可現在,這些優點通通變成令人煩躁不堪、甩不脫的泥點子。——他不再是我能獨自掌控的東西。
——而是一塊季沐澤用來牽制我的燙手山芋。
我皺著眉頭,無比嫌惡地揮開他的手:「鬆開!知不知道你很煩人啊!」
關山越極輕地壓了下唇,眼底情緒莫測,似乎是在失落。
我逃避著他的眼神,快步跑回教室,心如亂麻。
心虛?愧疚?不舍?
這些情緒壓根不重要,我只愛我自己。課桌下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,我反覆對自己說:
方時,人都是自私的。
所以,不要愧疚,不要猶豫,不要不舍。不要..…難過。
我開始主動疏遠關山越。最初,是拒絕和他一起吃午飯。
「爸媽給我請了營養師,每一餐都是精心搭配的。」我將牛奶扔回他的桌子上,「以後也不用給我送牛奶了,我不需要。」
「好。」關山越眼也不眨地將牛奶扔進垃圾桶里,眼神虔誠而專注,「不需要的東西就不該存在。」
我不由自主地將視線落在垃圾桶上,猶豫道:「這樣未免也太浪費了。」
「少爺,」關山越擋在我的視線前,糾正道,「您過剩的憐憫心,才是真正的浪費。」
他說得對。
所以接下來,我開始逃避和他的交流。
關山越身上有一種勾人的魔力,他像是一池安全的靜水。
唯有被漂亮的綠苔和無害的伴生花吸引著走向湖心,才會發現,他其實是吃人的泥沼。
再想脫身,為時已晚。
我就像是從湖心掙扎的旅人,每脫離一步,就能益發感到那沉默的向下拖拽的力道。
關山越從不阻止我和其他人的交往。
他只會在我們所有人都興致盎然的時候,像幽靈一般矗立在隱秘的角落,然後投來灼目熾熱、毫不掩飾的目光。
他的目光是引人的燈誘,是透明玻璃罩里搖曳的燭火。
稍不注意,就會引火燒身、萬劫不復。
季沐澤不知讓誰偷拍了關山越注視我的照片:「小時,為什麼不聽話?」
我被他的步步緊逼煩得焦頭爛額:「腿長在他身上!他不想走,我有什麼辦法?」
季沐澤意味不明地輕笑了聲,電話那頭他柔聲道:
「我是在為你著想,早就跟你說過讓他出國,這筆錢我來出,是你不肯。」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在拷問我:「小時,你捨不得他嗎?」
「不是的,我只是、我只是想把他放在身邊看著,這樣比較安心....
我虛弱的辯解被他毫不留情揭穿:「他留在你身邊,才會更引人注目。方時,你對他有負罪感。」
「我沒有!」
沒人能理解我的恐懼。
我沒法告訴季沐澤,這個世界是假的,關山越是唯一的男主角,我和他只是個作死的惡毒男配。
我拚命控制關山越,只是不想淪落成完善劇情的工具人而已。
人都是自私的,我愛自己,又有什麼錯?
大洋彼岸,季沐澤的聲音愈發成熟低沉:「既然如此,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。」
「隔壁班的周茜茜不是喜歡你?」
「你命令關山越去追她。」
20
周茜茜哪裡是喜歡我?
我藏在花叢後面,看著長廊上關山越與周茜茜並肩而立,手指捋了一把葉子掐來掐去。
秋風將他們的話音遠遠送過來。.…生日禮物..表白..!
周茜茜仰著小臉,衝著關山越笑,滿目星光。
關山越靜默地站著聽,雖然並不怎麼搭話,但他這個人性子很冷,能耐心聽周茜茜的長篇大論,本就是一種特殊。
我咬牙想著,季沐澤倒是有句話說對了,都不用撮合,我看關山越自己就有這個意思。
等關山越回來後,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他:「你覺得周茜茜怎麼樣?」
他皺了下眉頭。
我這才想起來自己曾放過狠話,讓他不要跟我搶,趕緊澄清:「咳...其實我對她沒意思。你要是喜歡她的話,儘管去追,不用顧慮。」
「我不喜歡她。」他聲音微涼,審視的目光在我臉上梭巡,「方時,你最近怪怪的。」
我啞然,他卻已經無比敏銳地開口:「你在躲著我。」
我抿了下唇角,移開視線:「沒有。」
他追著我的視線換了個方向,屈膝蹲下,膝蓋頂到我的小腿,仰臉看著我,叫:「少爺。」
我下意識看向他的臉。
被我喂養了半年多,關山越也不像入學時那麼清瘦,好基因越發彰顯出來,俊美得奪人眼球。
尤其是那雙眼,茶晶似的嵌在深邃的眼窩裡,看得我心裡發慌。
他握著我的手腕,閉眼垂首,眼睛伏進我的掌心裡。
睫毛刺得我生癢,這股癢意甚至一路順著血管蔓延至喉嚨,讓我焦渴。我忍不住咳嗽了一下。
掌下的眼珠緊緊貼著我的血肉,輕微顫動:「現在可以問我問題了,方時。」我早就發現了。
關山越很少叫我方時。
他叫我主人時,毫無底線地縱容著我,配合我的支配慾,不顧臉面與自尊,甘願矮身做我掌中的一條狗,搖尾乞憐。
可當他叫我方時,主人與狗的角色仿佛一下子顛倒了,讓我忍不住後背繃緊。我隱約察覺,自己甚至矮了他一頭。
…這種脫節的怪異感時刻存在,可當我察覺時,我已經一腳邁入泥沼,無法脫身了。
哪怕再不甘不願,我也只能忍著一肚子氣應他的話:「關山越..你恨我嗎?」我知道,此刻他說出口的,一定是真心話。——這是我們心照不宣的遊戲規則。
「不恨。」
他再一次赦免了我的罪。
「如果.…如果有一天你飛黃騰達,而我窮困潦倒……你會報復我嗎?」
他沒有立刻回答,而是問我:「有多窮困潦倒?」
我閉著眼睛,心酸哽咽:「窮得只能住廁所那麼大的家、騎自行車上學、一件衣服穿一周、連香菜都捨不得挑出來丟掉的那種。」
話音剛落,我就感到關山越肩膀聳動了一下。
他低著頭,唇角依稀向上揚起,如果此刻鬆開手,他的眼睛一定比那天的周茜茜還亮。
但不敢鬆開。
「笑什麼笑!」我兇巴巴地踢了他一腳。
「抱歉……因為實在是太可憐了,所以很難想像畫面。」
他一本正經地解釋,而後說:「放心,這種事不會發生,你永遠都不會窮困潦倒。」
我鬱悶了,以後我的窮困潦倒都是因為你好嗎!
「你憑什麼這麼說?」
「我保證。」他沉下聲音,斬釘截鐵地抬頭,焦褐色的眼睛深深凝望著我,裡頭像是夾雜了千言萬語,「我向你保證,方時。」
——撲通。
激烈的心跳中,我聽見自己縹緲的聲音:「我也向你保證,關山越。」「你以後,一定會飛黃騰達的。」
21
周末是我的生日。
一大早,秘書很抱歉地打來電話:「兩位總裁需要出席一個商業聚會,給您的禮物稍後會由司機送到。生日快樂,少爺。」
「謝謝。」
我放下電話,用心地擠好最後一抹奶油尖尖。
門鈴響起,我打開門,關山越拎著一個看起來就又貴又精緻的小蛋糕舉到我面前,唇角微微揚起:
「生日快樂,少爺。」
我笑容僵住,猶豫著把背在身後、巨丑無比的蛋糕遞給他:「生日快樂。」
關山越垂眼盯了兩秒:
「今天不是我的生日,少爺,我是個孤兒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我才是那個孤兒,所以今天就是你的生日。
「從今往後,這一天就是你的生日。」我昂著下巴,哼道,「畢竟狗隨主人。」他啞然失笑:「是,少爺。」
「今天不用叫我少爺,」我將他領進來,「叫我方時就行。」
身後的視線熾熱得似乎要將我盯出一個洞,我插上蠟燭,命令關山越許願。他睜著雙眼,合十手掌,虔誠地垂首看著我:「我希望——」嘴唇微動,就立刻被我伸手捂住:「噓,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!」他焦褐色的眼睛凝視著我,眼底火光跳動,啟唇無聲地說了幾個字——
像是在輕吻著我的掌心。
胸腔里簡直像是揣了一堆活蹦亂跳的鴿子,翅膀撲騰起來,羽毛漫天,短暫地遮蔽了我的視線。
我收回手,悄悄攥緊手心。
爸媽的禮物也隨之送到,不出我所料,是支票和最新款遊戲機,還有一車合作夥伴的贈禮。
我讓司機把這堆禮盒全部搬進來,一個個拆開。
領帶、袖扣、手錶、筆記本、高定皮鞋、各種搭配飾品….我隨手拿起一條領帶在關山越身上比了比:「喜歡嗎?」他任由我打扮:「你喜歡這種風格?」我點頭,他也跟著點頭:「喜歡。」
「送你了。」
我又拿起一副某高奢品牌的平光眼鏡:「喜歡嗎?」只要他點頭,我便通通塞過去。
半個小時後,我坐在滿地拆開的禮物盒中,看著關山越渾身穿戴一新——
挺拔的黑色西裝,襯衫領口由窄邊條紋領帶緊束,金絲鏡片遮住鋒利的眼尾,襯得肌膚冷白如霜,矜貴傲然。
關山越的頭髮已經有點長了,他脫下手腕的素圈,在腦後扎了一個小揪揪。
我怔怔仰視著他冷漠鋒利的臉孔,恍惚間甚至幻覺,看到了多年後那個隻手遮天的商業新貴。
這才是他原有的模樣。
這份錯覺在幾秒後消失。
關山越溫順地蹲在我面前,迎著我的眼神:「你有話對我說是嗎?方時。」
我點頭,伸手拽住他的領帶末端,用力一扯。
他狼狽地往前撐,鼻尖幾乎擦到我的鼻尖,修長的手臂按在我身體兩側,像是一個擁抱。
我慢慢用領帶一圈圈纏住手掌,收緊、再收緊。
直至扣住那枚精緻的溫莎結時,關山越已經呼吸不暢,喉結滾動,鼻息漸沉。「學校有一個交換生的推薦名額,我替你報了名,審核通過了。」
我緊盯著他震顫的瞳孔,慢慢道:
「這場訓狗遊戲,就此結束吧。」
他呼吸急促,不動聲色的表情寸寸開裂,「...為什麼?」
我鬆開手,仔細替他將這條皺巴巴的領帶塞回前襟,笑道:「因為少爺我玩膩了。」
此時門鈴第三次響起,關山越急迫地伸出手,拽住我的手腕,像是恐懼一場美夢的消散,啞聲問:
「你不再需要我了,對嗎?」
「是啊。」鎖孔轉動的聲音響起,季沐澤轉著鑰匙,似笑非笑地靠在門檻上,「——因為他有男朋友了。」
22
「生日快樂,寶貝。」
季沐澤曬黑許多的手掌扣著我的後頸,借擁抱時在我耳畔壓低聲音道:「高興點,笑出來。」
我扯出笑容,看著關山越:「我們有話要說,你先回去吧。」
季沐澤勾起一個挑釁的冷笑:「滾吧,喪家之犬。」
「方時,這就是你的選擇?」
關山越眼底泛起血絲,臉色更加蒼白,哪怕站得筆直,身上仍透露著一股虛弱與悲傷。
他陰鬱地注視著我,再度確認:「你不要我了?」
「對。」我聲音清晰地回答,「我不要你了,關山越。」
空氣死一般寂靜。
那雙焦褐色的眼睛也在這焦灼的氣氛中被不斷加熱、升溫、熬得黏稠熾熱,仿佛要從眼神中再延伸出密密麻麻的無數雙視線,牽在我身上。
我打了個寒戰。
良久,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樣,關山越輕聲說出重複無數次的回答:「好。」關山越走的那天,季沐澤沒讓我去送他。
「反正以後不會再見了,再說了,當初我走的時候,你也沒來送我。」
他躺在沙發上,長臂一拉把我拽到他懷裡,滿臉怨氣。
「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被送出國的嗎?就是他給我爸媽打的小報告!」
季沐澤將毛茸茸的腦袋埋進我頸窩裡,委屈道:「我早就說過這小子很陰,是你不信我。」
「鬆手。」
我一巴掌拍在他臉上,季沐澤被打疼了,皺眉問我:「你幹嗎?」
我言簡意賅:「滾。」
他一骨碌翻起身,氣笑了:「行啊方時,過河拆橋?你不怕我告訴叔叔阿姨?」
「你告啊。」我也冷笑地看著他,「你告訴他們,你霸凌他們的親兒子,還用盡手段把他趕走,咱們一塊死。哦,對了,物證我已經刪掉了,人證如今也走了。你猜我爸媽日理萬機,會不會騰出時間聽完你的鬼話!」
季沐澤面色鐵青,胸口劇烈地起伏,咬牙擠出幾個字:
「所以你之前,一直都在騙我,對不對?」我沖他豎中指:「滾回去留學,再也不見,死同性戀!」
「方時!」
季沐澤惱怒地將我壓在沙發上,手指鐵似的箍著我的手腕。我疼得皺眉,想要伸腿踹他,卻被他用膝蓋頂開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