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若惜有遠房娘舅在金陵做官,是以早早得了消息。信末她問我,「你說,崔三娘要是知道這件事,會怎麼樣?」
倘若我是謝慎之,自然要瞞得嚴嚴實實。
可到底還是被崔三娘知道了。
崔三娘到衙門前擊鼓鳴冤,狀告謝家三郎,買兇殺人。
此事一出,京城譁然。
上京城裡養外室的公子哥很多,被反咬一口把自己玩進去的,謝慎之算頭一個。
就連母親也來信與我,幸好最後嫁了謝家大郎,不然真是沒有一日消停。
這件事未必就是謝慎之做的,崔氏兄弟在外結的仇不少。即便就是謝慎之做的,崔三娘一個小女子,又如何能告倒謝家的公子。
我問過謝妄之。
他說倘若我想知道真相,可叫錦衣衛去查。
我想了想說不用。
真相不在我,在崔三娘如何相信。隔了兩條人命,只怕她和謝慎之,難以善了。
再見到謝慎之是在某次謝家家宴。
席間二嫂起興,當場撫琴,我以蕭聲相和。
落座時,謝妄之已經給我剝好一碟蟹肉。
謝家祖母看了,頗為感慨。
說起當年,她與我祖母,是頂好的手帕交,只是各自嫁人生子,跟著夫君輾轉謀生,聯繫便漸漸少了。想不如今到老,竟然又成了兒女親家。
謝家祖母講到最後默然垂淚,又提起兒孫都已成家,唯有最小的孫子,謝慎之還未婚娶。
她催促謝母,儘快給謝慎之議親。
祖母年事已高,底下人又有意瞞著,她不知曉崔三娘那些事。
可是滿京城裡鬧得沸沸揚揚,誰家願意把好姑娘嫁進來做謝家三夫人。
聽說謝母已經偷偷在外地相看女子。
一頓飯吃到最後,眾人各懷心思,氣氛壓抑。謝慎之更是只吃了兩口,就藉故離席。
是夜,下人來通稟三公子求見的時候,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這個時辰,我釵環都卸了,怎好再見外男。
我打發人出去拒了,有什麼事明天再說。
可是跑腿的小廝說,三公子執意不走。
想想終歸是自家兄弟,許是有什麼要緊事。我一邊穿衣裳,一邊派人去通知謝妄之一聲。
謝慎之面色泛著不正常的紅,顯然是離席後在外面醉了酒。
他清瘦許多,崔三娘應該跟他鬧得很厲害。
深夜前來,已然不妥,更何況是這般,堵在我的門前。
有丫鬟壯著膽子上前請他退後,謝慎之垂眸片刻,而後抬起頭,眼中竟已含著淚。
他終於後悔。
他顫聲道:「我和崔三娘……我不過是憐她孤苦……」
想來那日我同謝妄之講話,該是被他聽到。
我攏著袖看他。
「跟我沒關係了,」我說,「你沒有必要和我解釋。」
謝慎之張口,千言萬語,最後吐出苦澀嘶啞的一句抱歉。
抱歉什麼呢?
我曾在佛前叩首三千替他許願,也曾被馬韁割出血痕。
但這些都是我一廂情願的事情,與他無關。
我沖他搖搖頭。
「你並不欠我。」
謝慎之,你並不欠我。
想起他命里有大劫,我叫人去架子上把那串佛珠取出來交給他。
「你當年救過我一命,雖說事後我母親也曾到貴府上去答謝,但一些金銀俗物,終歸表達不了我心裡的感激。倘若你日後有什麼需要,我們蘇家,在朝中多少也說得上話。便是我夫君,在外面也有些人脈。有用得著的地方,你說一聲就行。」
「這串佛珠我曾供在佛前許多年,希望能保你平安。」
謝慎之呆呆地望著那串手串,心腔仿佛被一隻大手用力握住。
他苦笑起來,眼中滿是酸澀。
「我寧願你恨我。我們……我們本該……」
謝慎之欲上前,身後突然插進來清清冷冷的一道聲音。
「三弟。」
謝妄之養病久了,總是一副閒散的樣子。
現下他垂手站在房檐下,衣服袍帶上下翻飛,眸中厲色攝人,我忽然想起這個人,是我們大靖的錦衣衛指揮使,執掌詔獄,心思深沉。
「她如今是謝家大夫人,你深夜找你大嫂有什麼事?」
謝慎之含恨道:「倘若不是我一時糊塗,這樁婚事,又豈會輪得到你?」
謝妄之站到我身前,面含警告地睥他這個幼弟,冷冷地拍了拍手。
「三公子喝醉了,來人,送他下去休息。」
謝慎之掙脫要攙扶他的侍從,聲音幾乎帶著哭腔。
「大哥,你是庶出,幼年時我母親對你多有苛待,我做錯了事情,往往也是你替我受罰……母親說叫你替了這樁婚事,以你今日權勢,怎會再聽我母親的話……」
「你是自己也想娶蘇小姐吧……」
我驀地看向謝妄之。
他擋在我身前,看不清表情,只聽見他笑意譏諷。
「是又如何?」
「還要多謝你啊,三弟。」
8
謝慎之向皇帝上了摺子,自請去嶺南駐軍。
世家子弟去戰場掙軍功的不在少數,可嶺南是個例外。
嶺南林深毒瘴多,往往還來不及上場殺敵,就已葬身蛇沼迷霧之中。
這是最危險的去處,就連參軍的餉銀都比別處多處一倍不止。
他這一去,生死難料。
謝母大病一場。
她年近四十才喜得一子,又因修士預言,將幼子送去佛寺,骨肉分離。
好容易盼得孩子平安長大,卻又執意要去嶺南吃苦。
她如何受得了。
聽聞謝母病癒後,遷怒於我,覺得是我造就謝慎之種種坎坷,算算年紀,他今年正好十九,算是應了命里的劫數。
貼身的嬤嬤私下裡勸我,防著謝母些,恐她一怒之下想岔了,對我做出不好的事。
我搖搖頭,不說蘇家顯赫,就說如今謝家門楣,大半也是謝妄之這個錦衣衛指揮使撐起來的,她不敢對我如何。
防人之心不可無,不過該防的人,不是我。
我派了兩個人去崔三娘住處附近盯梢,倘若有什麼事,暗中接應一二。
果不其然,沒幾天傳來消息,崔三娘差點中毒,現在已經被偷送出城了。
從此以後,天大地大,不知她會去哪裡。
謝妄之的傷真正好透是在冬末。
他身居高位,聽命於聖上,手底下又那麼好些人,只不過傷口結痂,便又出去當值。
世人畏錦衣衛如活閻王,誰又能想到,策馬而過的指揮使大人,錦衣之下,滿身的傷。
打春那日他終於得休沐,恰逢天氣很好,一碧如洗的湛藍,我們決定去跑馬場看看兩匹小馬駒。
一匹叫颯露,一起叫青騅。
都已經長大了,周身皮毛在日光下泛著油亮光澤,會呼哧呼哧地用耳朵蹭人掌心。
謝妄之突然來了興致,翻身上馬,周身意氣勃發,眉目飛揚。
他往前略俯下身,朝我一挑眉。
「敢同我比馭馬嗎?」
倘若比別的,我恐怕還要猶豫一會兒,可是他說比騎術。
我揚起臉看他。
「倘若你輸了?」
謝妄之拱手一笑,「任憑謝家大夫人處置。」
我心底轟然一聲。
成婚後謝妄之也叫過我很多次夫人。
但那更像是例行公事,一個稱呼而已,跟叫阿貓阿狗沒什麼區別。
從沒有像現在這樣,眼底帶笑,肆意張揚。
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,微微嗔道:「那你說話算話。」
衣袍被風灌滿,身側塵土飛揚,馬蹄聲如雷。我從未騎得這麼快過,連撲面而來的風都覺得如刀,卻還是咬緊牙,夾緊馬腹,狠狠一揮鞭,颯遝如流星。
謝妄之緊緊跟在我身側,幾乎與我並駕齊驅。
一路疾馳,苦悶都被甩在身後,我吐出胸中一口濁氣,只覺快意橫生。
過了最後一個溪澗就是馬場盡頭。
我揚起馬鞭用力一揮,青騅仰天嘶鳴,搶先一步越過溪澗亂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