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鼻頭一酸,輕輕回抱住他。
10
春花秋月等閒度,三年光陰不復返。
我撐著下巴,望向窗外那棵樹,想起初見時賀正則猴子似的從上邊跳下來。
想起他摘了果子,洗乾淨笑著遞到我面前。
賀正則。
賀正則。
兩相思。
春不知。
不知,含情當語誰。
前人以詞寄相思,後人也能從此窺探自己的心意。
他說會給我寫信,卻一封都不曾收到。
反倒是我,每月一封,從不間斷。
這幾年裡,我理清了自己的心。
那……他對我呢?
究竟是年少無知,還是一往情深?
11
夜半,窗外窸窸窣窣,我猛然驚醒。
「姜鈺。」有人敲了敲窗。
是……他?
緊繃的身體忽地放鬆,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窗戶。
下一瞬,窗戶被推開,有人飛身而入,身影裹挾著月光與微風。
借著皎潔的月光,我細細打量著他。
高了,壯了,少了幾分幼稚青澀,多了幾分嗜血肅殺,英姿勃發,神采飛揚,真不愧是上過戰場的。
「就知道你沒睡。」他嘿嘿笑了兩聲,緩緩朝我走來。
我怔了半晌,呼吸凝滯。
賀正則捏了捏我的臉頰:「見到小爺,高興傻了?」
溫熱的觸感傳來,昭示這不是夢。
鼻子有些酸,心頭卻堵得慌。
我拍掉他的手,冷哼:「哪裡來的登徒子,滾出去!」
「這麼絕情啊?」
吊兒郎當的語氣,讓我愈發生氣,拿過枕頭將他劈頭蓋臉一頓打!
「滾!」
賀正則眨著眼睛一臉委屈:「我可是不眠不休跑了三天三夜,就是為了來見你,這就趕我走,也太不厚道了吧。」
「與我何干。」
「自然與你有關。」
賀正則伸手,一枚掛墜吊在他手心。
「姜鈺,生辰快樂,今年總算趕上了。」
他的笑容純粹如初,撩亂了心弦。
我佯裝鎮定接過:「禮物收到了,你可以走了。」
「不走,」賀正則往我床上一躺,「姜鈺,你行行好,收留我一晚吧。按旨我需隨大軍一同入京,若是被其他人發現,我會掉腦袋的。」
我推了推他,沒推動,反倒被他抓住手。
「無賴!」
「嗯。」
賀正則似是極困,他打了個哈欠,眼睛緩緩閉上。
「髒死了,去洗澡。」
「別鬧!」
他嘟囔兩句,將我圈進懷裡。
他身上的味道,和幼時不一樣。
我捂著狂跳的心臟,連呼吸都是熱的。
「姜鈺,你想不想我?我好想你。」
「好幾次快死了,一想到你的臉,就覺得怎麼著也得活下來。」
「要是我死了,就再也看不到你笑了。」
「姜鈺啊,你明白我的心意嗎?」
賀正則發出一聲嘆息。
不知怎地,我鼻頭一酸,眼淚止不住掉了下來。
「我給你寫了那麼多封信,你為何一封不回?」
他有些慌亂,緊緊摟住我:「別哭,姜鈺,你一哭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。」
「要不你再打我幾下?」
「誰要打你!」
我冷哼一聲,翻身背對著他。
12
醒來時,身側床榻已空。
兩日後,金鑾殿上論功行賞,賀正則成了風光無限的將軍,是京中貴女的夢中情郎。
兄長下朝回家,嘖嘖感嘆道,只要賀正則一出現,街上香帕滿天飛,各家小姐爭奇鬥豔,但求能入他眼。
聞言,我手下用力,筆桿成了兩半。
賀正則約我去游湖,不去!
約我吃飯,不吃!
約我賞景,不賞!
「姜鈺!」賀正則趴在窗戶上,哀怨地看我,「小爺約你這麼多次,為什麼要拒絕?」
我道:「沒空。」
「你可知想被小爺約的姑娘有多少?」他伸手比劃了一下,「能從京城排到北疆去。」
我賭氣道:「那你便去約別家姑娘!」
「不去。」他撇撇嘴,從窗子裡翻進來,「我若是去了,你又該生氣了。」
他坐到我對面,雙手撐著腮幫子,笑吟吟道:「姜鈺,你是不是吃醋了?」
我手下一頓,書頁便缺了一角。
「猜中了?」
語調輕柔上揚,帶著滿滿的笑意。
我用書遮住羞紅的臉,垂眸不去看他。
窗外微風輕輕拂了進來。
他抬手,理了理我額前碎發。
我「嗯」了一聲,卻被小雀兒嘰嘰喳喳的聲音掩蓋。
13
沒過幾日,我又病了,渾身無力癱在床上,百無聊賴看窗外的景致。
賀正則日日都來看我,同我聊天,逗我笑。
他即將加冠,便求我替他擬個字。
「字由師長所擬,怎可交給我?」
「姜鈺,求你了。」賀正則在我肩頭蹭著耍無賴,「我爹娘師父都是粗人,才不要他們起呢。」
我被纏得沒辦法,只好妥協。
他高興得跳起來,去拿桌案上的紙筆。
「等等,別……」
那桌上,擺滿了寫著他名字的宣紙。
眼見阻止不及,我一慌,栽到地上。
我又羞又惱,索性錯開視線不看他。
他雙手捧著我的臉,眼眸亮如星辰。
「所以,我們當真是兩情相悅,對麼?」
「不是!」
我嘴硬。
14
名余曰正則兮,字余曰靈均。
這是楚辭里的話。
我在紙上寫下這一句,喉頭忽而湧上腥甜。
那紅色鮮艷刺目,恰好浸染了「靈均」二字。
耳畔嗡嗡作響,一切聲音都隨我遠去。
我夢回孩童時期,賀正則老使喚我抄書,帶著我東跑西竄。
夢見我想家偷偷哭泣,他將我帶到樹上,告訴我我家在哪個方向。
夢見爹娘,夢見兄長,夢見長姐,夢見太子……
這個夢好長,好像過了一輩子。
15
睜開眼,是兄長在為我擦臉。
「三天。」
想起暈倒之前的場景,便問道:「賀正則呢?」
兄長的神色變得有些奇怪。
「賀家那小子不眠不休守在你床前,方才被賀將軍拽走了。」
「鈺兒,你說實話,你同他,究竟是怎麼回事?你拒絕同徐小姐的婚事,是因為他麼?」
心悅賀正則,我不覺此事有多難以啟齒,哪怕我們同為男性。
情之一字,最是難控。
我輕輕點頭,表明心跡。
兄長張了張唇,最終只是嘆了口氣,囑咐一句「好生休息」,便離開了。
16
我這病來勢洶洶,大夫說恐活不過來年春天。
娘親抱著我哭泣:「我可憐的鈺兒,是為娘沒用,懷你時傷了身子,害你得了這樣一副病體。」
爹爹和兄長亦是哽咽不能言。
我幫娘親擦乾眼淚,沖她安慰地笑了笑。
太子來看我時,帶了賀正則的信,上頭畫著兩個小人,手牽著手,頭挨著頭。
真丑。
我輕笑,復而淚落。
太子說,賀正則拒絕了同大理寺卿二小姐的婚事,非說自己心有所屬,卻不肯說是誰,將他爹娘氣個半死。
這幾日,他被鎖在家中。
「本宮知道,正則心中那人是你,本宮也很支持你們。然……現在你們註定無法廝守終生。」
太子輕嘆一聲:「姜鈺,我不願看到正則守著孤墳度此殘生。」
我擦乾眼淚,扯出一個笑:「我也不願。」
我這一生,過於短暫,而他還有好幾十年的路要走。
17
賀老將軍見了我一面,威風八面的老將軍,臉上滿是頹然。」
「老夫求求你,我那兒子死心眼,認定了一個人,旁人再怎麼阻止都沒用,只有你對他殘忍些,讓他死心。」
我笑著讓他放心。
情之一字,最是難控,卻也最是脆弱,敵不過生老病死,敵不過世俗。
我強撐著身體,一件一件整理賀正則送我的東西。
每一件,都刻滿了回憶。
這些物件,連同一封絕情信,一同裝進木匣子裡,信中語句決絕,沒有留半分情面,從未正式表明的心跡,就此被塵封。
賀正則連著十天上門求見,都被轟了出去,他只好翻窗尋我。
「姜鈺,為何不願見我?」
我緊緊握著衣袖,竭力保持平靜。
「那封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,我與賀公子,再無瓜葛。」
他紅著眼睛將我抵在牆角:「你騙我,你明明也是喜歡我的!」
我冷笑:「賀公子,我是男人,怎會喜歡上你?莫要再自作多情了。」
賀正則一拳砸在牆上,轉身離去。
「姜鈺,你莫要後悔。」
這是他最後留下的話。
看著他的背影,我無聲苦笑。
賀正則,我啊,沒有後悔的時間了。
18
那日後,賀正則隨北征軍去了大漠。他的英勇事跡,為京中眾人津津樂道。
而我,終日纏綿病榻,等待大限。
那年冬天,太子送來奇藥,說是漠北某族的貢品,可治百病。
服下後,我的身子果然一天天好起來。
爹娘對太子千恩萬謝,太子卻說應當謝的,另有他人。
我問:「是……賀正則?」
太子拍了拍我的肩,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一年後,北征軍大獲全勝,班師回朝。
京城萬人空巷,夾道而迎。
最前頭的青年,高大俊朗,目光如炬,比起記憶中意氣風發的少年,多了幾分沉穩內斂。
我在人群中偷偷看他,卻不曾想竟撞進他的視線里。
四目相對,他的眼神格外冰冷,如同張著獠牙的毒蛇。
我嚇得落荒而逃。
19
金鑾殿上,皇上問賀正則要何封賞,他說,臣想娶姜大人的女兒為妾。
姜家就一個女兒,怎可嫁與他人做妾,我爹自是不願。
賀老將軍倒是很開心,畢竟賀正則一大把年紀了,總算有了個想娶的人,並且是正兒八經的女兒家。
「姜大人若是不願,我也不勉強。」賀正則笑得恣意,「皇上,臣就想娶姜家人,既然女兒不行,那兒子也成。」
皇上忍笑,讓我爹下去考慮考慮,無論如何,姜家總歸有一人嫁給賀正則。
由於是賜婚,賀老將軍敢怒不敢言。
他拉著我爹商量,能不能將我嫡姐嫁過去。
嫡姐說,姜家女永不為妾。
於是我這個嫡次子,便入了將軍府。
其實,所有人都知道,這是賀正則的局,他真正要娶的人,是我。
娘親眼淚汪汪:「我的鈺兒是男子,怎可嫁與他人做婦?」
爹爹背著手嘆氣:「這是聖旨。」
「我們家究竟與賀小將軍有何仇怨,他要這般折辱鈺兒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