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說得無比自然,時霖垂下眼,將眼神瞥向一邊。
貴公子的表情瞬間僵硬起來,似乎對眼前的局面感到十分尷尬。
顧晧景笑著把我拉了過來,攬在胸前:
「別在意,我們是協議結婚,各玩各的。如果你想追求他,我也不介意。」
貴公子接不上話,眼神在我和顧晧景之間左右掃,誠實地「嘶」了聲。
我皺眉頭,拿開了肩膀上的手。
我轉頭看向冉定墨的方向,他沒有發現我。
今天對我來說算是比較特殊的日子,我不想讓他的情緒受到顧晧景的干擾,我放棄靠近他,順手在侍應生手裡拿了杯香檳,當著顧晧景的面邀請那位貴公子去外頭的花園吹風聊天。
那貴公子受寵若驚,看了顧晧景幾眼。我率先邁開腳步,他最終還是跟了上來。
我回頭看,顧晧景正站在原地,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。
我在花園僻靜處找了張長椅坐下。等我坐定,我才發現不遠處有好幾對幽會男女。
我有些悵然。那貴公子猶豫要不要在我身邊坐下,我拍拍椅子,他就坐過來了。
我和他乾杯,喝香檳,然後聊天。那貴公子果不其然是某個世家的小少爺,之前一直在國外念書,這幾天才回來。
他感嘆:「沒想到國內的圈子亂起來和洋人那邊不相上下。」
我笑出聲。
他趕忙補救:「不是指你亂。你看著挺好的。」
我確實挺好的。
我是家裡獨子,又是個 Beta,我有很多不由自主的地方,我內心有曠野與叢林,但我不得不把它修剪成人造景觀的模樣。
我受縛於我肩上的責任,我教養良好,仿若一朵沒有生氣的高嶺之花。
所以當我得知傲慢、肆意又光芒四射的顧晧景是我的聯姻對象時,我無比慶幸,又毫不猶豫地投入了熱愛中。
事實上聯姻就是聯姻,顧晧景始終是顧晧景,我需要面對這層關係底下的本質,並且為我的選擇承擔後果。
對貴公子而言只是話音剛落,而我思維已經轉了好幾轉,我歪頭靠著椅背,修長的脖頸在夜色中顯出一絲蒼白柔弱。
「他說你們是協議結婚,是真的嗎?」
「……你多大?」
「21。」
……年輕的孔雀。
我當然知道貴公子問這句話的意思,他有點兒像年輕時的顧晧景,可能輕浮些,也可能沒那麼自信。
但相貌是好的,可能也習慣遊走花叢,懂得如何釋放自己的魅力。
我下意識地想說自己已經有男朋友了,但又覺得可笑。
我從沒定義過和冉定墨之間的感情。這看似開放的關係中,我擁有的是兩個男人還是三個四個男人,又有什麼區別?
涼風吹得我懶懶散散,我滿身都是空隙,那貴公子就傾身過來,似乎想吻我。
我的身體比我的腦子誠實,我在貴公子將嘴唇貼過來的一瞬將手擋了上去,貴公子愣住了。
「對不起。」我忽然起身,然後轉身朝宴會廳里奔過去。
我要去找冉定墨。
我其實已經明白過來,我接受冉定墨,只是因為他是冉定墨。
我有些驚慌,我需要看到冉定墨,我需要去確認……
我撞在了一個胸膛里,我抬頭,看到了顧晧景,原來他一直站在不遠處看我。他看著我滿臉慌亂。他下意識地抓住了我的手腕,而我下意識地想要掙脫他。
「放開我!」
「別過去……」
顧晧景把我困進懷裡,勒得我骨頭咯吱作響。他表情複雜,卻只是拍著我的背讓我冷靜。
「別過去,剛才有 Alpha 突然進入了易感期,情況非常危險。你聞不到,現在宴會廳里全是刺鼻的信息素味。」
我怔住:「什麼氣味?」
「……雪松。」
我忽然發現時霖不在顧晧景的身邊,大驚失色。我用盡全力甩開顧晧景的手,甚至猛踩了他一腳,轉頭就奔進了宴會廳。
宴會廳已經半空了,我看到一團黑影滾倒在宴會廳的地板上,有保安拿著防暴叉去鉗,被那人一把捏彎。
再仔細看,我發現糾纏在一起的是兩個人,冉定墨還有時霖。
冉定墨滿身是汗,額間青筋畢露,死死拉著時霖的衣服,而時霖半掛在冉定墨身上,可能是被信息素誘導進入了易感期,連脖子都泛出赤粉色,像是剛從水裡拎出來,被水珠揉皺的頹靡花朵。
我聽到那捂著鼻子的保安說:「這信息素好驚人。」
我聽到另一個保安說:「快叉開他們。」
我想起來冉定墨說他愛我是因為本能,我對他的吸引是來自基因,我相信他。
但有什麼會超過 Omega 對 Alpha 的吸引,會超過 Alpha 對 Omega 渴求的本能呢?
我忽然淚眼模糊。
我愛他。
我確認這點的一瞬間,就碎了。
我在漫長的乾枯中產生了無數裂縫,我仍然能努力維持完整,但我現在碎了。
我聽見自己胸口清脆的響聲,它裂成了無數細小而尖銳的碎片,扎進了我的五臟六腑,隨著我鈍重的心跳遊走進我的每一條血管,於是我連指尖都開始刺痛。
我捂住眼睛,淚水從我的指縫裡滾滾而下。
那保安又說:「啊不對,他是在推開那個 Omega。」
另一個保安:「啊,他過來了!」
我被一個汗淋淋的身軀抱住。
我熟悉那具身體的熱度。
我知道是誰抱著我,安下心來。我抬不起頭,只是在痛哭。
顧晧景捂著鼻子追進門來,望見冉定墨把我死死地按在懷裡。
我沒有氣味,但他仍然把腦袋埋在我的脖頸里,發出貪婪的呼吸聲。
「對不起,我無法控制,對不起……」冉定墨艱難地拼湊語句,「我可以帶走你嗎?我想帶走你,可以嗎?」
我的回答是把胳膊環到了冉定墨的脖子上。
冉定墨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我橫抱起來。我能感覺到他鐵一樣堅硬的肌肉底下克制的顫抖。
我沒有去看不遠處站著的顧晧景一眼,抬頭去吻冉定墨,在冉定墨耳邊輕輕吐氣。
「我的車在停車場左邊……」
我經歷過 Alpha 的易感期,但仍然不能習慣冉定墨的失控。
我無法像 Omega 那樣。我仿若獻祭。
冉定墨籠罩著我,好像夜雲,好像星月交織的夢境。
我流淌,我恐懼,我愉悅,我與他愛意相融。
我們在車上待了很久。
入夜,冉定墨睡在後車廂的坐墊上,安靜得像個嬰兒,我撐起身,開車把他送回畫室,親吻他不安亂動的眼皮,祝他能做個好夢。
我回到自己家,發了三天燒,第四天起,冉定墨就不見了。
我再也找不到他,他好像憑空蒸發。
我先是震驚,失望,我找偵探社尋覓無果,我無比慌亂,然後又不得不習慣。
顧晧景依舊死纏爛打圍在我身邊。
他讓我去參加新的聚會,我認識了許多更新鮮的花孔雀,但我無法轉移注意力。
那破舊的畫室一直在那裡,地板還是一踩就嘎吱一聲,未完成的畫墨跡已經干透,顏料結塊,會被我用指甲摳下來。
一個月後,我在畫室的沙發上發現了那封信。
沒有署名。
我把信拆開,我看到一張照片,我看到時霖挽著冉定墨的胳膊,笑容青澀純真,和他親密地挨在一起。
我天旋地轉。
12
我去見了時霖。他在咖啡廳等我。
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形容憔悴,我曾經為之驚嘆的雨水感沒有了,我能看到他的痛苦和陰鬱。他眼下暗沉,嘴唇乾裂,頭髮脆得像枯草,衣服是亂七八糟套著的,線頭都露了出來。
顯然他不是來向我耀武揚威的,他要向我揭示一個秘密。他飽受折磨,而那個秘密,似乎能讓他在死水般的沉鬱里撕出一口活氣。
我抱著最壞的猜測坐到了他面前,在他輕聲細語向我敘述時,我挺直背脊,習慣性地維持我無懈可擊的姿態與我岌岌可危的自尊。
當我慢慢了解到真相,冰冷的憤怒席捲了我,與此同時,我也像沉入了沼澤。
時霖的面容在沼澤中旋轉、扭曲,我看到他的嘴開開合合,而我聽到是泥漿中爆開的一個個黏稠氣泡音。
時霖和冉定墨出身於同一家孤兒院,他們是青梅竹馬。
他們沒來得及暗生情愫,冉定墨就遇上了改變他一生的畫展,而時霖遇上了改變他一生的顧晧景。
冉定墨為了夢想打工學畫。時霖很快被顧晧景的魅力攻陷,明知悖德,還是和顧晧景滾到了床上。
顧晧景在物質上對時霖有求必應。
冉定墨不知道時霖的事,只把時霖當成個忽然暴富的朋友。
也就是幾個月前,時霖懷孕了,和顧晧景說起了這件事。
顧晧景似乎很高興,讓他安心把孩子生下來,並且告訴他自己會安排好所有的事。
等過了一陣子,顧晧景就把他帶到了我的面前,並且宣布了我們之間是各玩各的。
出乎意料的,我也沒有為難他。
我冷笑:「我不知道你懷孕了……真荒謬……」
時霖嘆息:「我知道他沒說。但是只要你接受了協議結婚,也有了其他的伴侶,那麼他就有藉口說服你接受這個孩子。」
「所以……」
我說不出後面的話,我幾近窒息。我懷疑冉定墨是時霖找來引誘我加速墮落的,而那幾個字像針一樣刺在我喉嚨里,我吐不出也咽不下去,我胸口像被凍住。
時霖望著我,誠懇地說:「不,他和這件事沒有關係。」
我的體溫急速回升,我的肩膀鬆了下來。我這時才注意到,我已經在掌心掐出了數個指痕。
「也不是完全沒有關係。他只憑那張臉就能引誘人,但他是個直腸子的笨東西。我了解他,你是他會喜歡的類型。他整天悶頭畫畫,我勸他要多認識人,去找靈感,我送他去參加你朋友的聚會。你看,情人節,天時地利人和,他果然對你一見鍾情。你讓偵探社調查他的背景,你得到的那份報告被我攔截了,拿走了和我有關的部分。然後你們果然走到了一起。當他愛一個人,愛意會從他全身流露出來,我相信沒有人能抵抗這樣的他。」
我深深吸氣:「原來是這樣……」
時霖接著往下說:「事情進行得很順利,直到那天晚上,他突然進入了易感期,從宴會廳裡帶走了我……」
顧晧景知道了整件事,非常憤怒,把冉定墨綁到了郊區別墅里,當著時霖的面暴打冉定墨,並告訴時霖那是他自作主張的代價。
顧晧景讓冉定墨找個藉口離開我,冉定墨不同意,顧晧景就讓人把冉定墨的手打斷了。
時霖很後悔把無辜的冉定墨牽扯進來,和顧晧景大吵一架,被拖走關了起來。
往後的幾天,時霖被扔在別墅自生自滅,被所有人遺忘。他好不容易砸開窗戶逃出別墅,想去找顧晧景說清楚,結果在顧晧景公司樓下看到個漂亮女人和顧晧景摟抱在一起。